
那一年,外祖母病倒了,卧床不起的那种。赤脚医生说活不了多久,好吃好喝准备后事吧。父亲惊愕的望着医生,嗫嚅着,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母亲眼晴里蓄满泪水,无助的靠在门框边。年幼无知的我,也似乎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正一点一点地笼罩着全家。 过了许久,父亲一声不吭套上一件夹祆子,腰里捆根草要子,拿起镰刀朝后坡弯坝子林走去。此时,雪花飞舞,北风呼啸,父亲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风雪中。晚上,一身积雪的父亲和二叔、幺爷,在村民的帮助下,拖回了两棵水桶粗的松木树。顾不得休息的父亲,又一头扎进雪茫茫的夜里,踩着齐膝深的积雪,连夜去邻村托人打棺材。 第二天一大清早,一个老木匠带着一个年轻的小木匠,扛着两个大箱子上我家来。他们开始砍木头,刨木花,嵌隼子,敲敲打打好不热闹。我们姐妹几个觉得又新鲜又好玩,整天围着一老一小两个木匠师傅转。木匠师傅也爱逗我们玩。刨子卷起的木削像花卷儿,我们把它当成自己的玩具,在屋里抛洒、追逐、嬉笑,全然忘记了这些都与死亡有关…… 与我们的快乐相比,大人们却一脸的戚戚。母亲在偷偷的抹泪,父亲背地里唉声叹气,外祖母则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模样。母亲让我给外祖母端茶送饭,我突然有些害怕,不敢靠近她。我看着外祖母干瘪的嘴唇上下翕动,每咽一下,褶皱的喉咙哽得两眼上翻,那个样子,让人头皮发麻。 晚上,我躺在床上,想着外祖母的模样,就吓得不敢入睡,生怕一闭上眼,外祖母给我讲的那些故事中的鬼怪就会来到我床前。我拉起被端一角偷偷往外瞄,仿佛看到好多端着碗的人影在眼前打转,吓得我赶紧把头紧紧蒙住…… 白天,村里人路过我家,都要进来围在棺材前看好久,这里拍拍、那里摸摸,“这棺材多么结实,多好哇……”然后进屋里跟祖母说些安慰的话。祖母每见到一个人来,都拿眼盯着,似乎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最后垂下眼皮,无声地叹息一声,就慢慢地闭上眼睛。 棺材打好后,又上了油漆,黑漆漆的立在那里,平添了几分肃穆。这样一来,我再也不敢围着棺材玩耍了,甚至看一眼都瘆得慌。路过外祖母房间时,也不敢进去,只是偷偷往里瞄一下,看见外祖母枯树皮一样的手耷拉着,一动不动。父母叔伯坐在一起,小声地商量怎么操办外祖母丧礼的事情。 有一天,我又躲在门后边偷偷瞄向外祖母,奇怪,外祖母竟然冲着我笑了,就像平常那样,一脸的慈祥。我的心里一下子生出一个念头:“外祖母不会死!”我立即进房,拿出外祖母的梳子递给她,外祖母躺在床上,抬了抬手,慢悠悠地梳着,一下、两下……阳光照射着雪白的头发愈加银亮。我跑出了出去,冲着父母大声喊道:“外祖母不会死!”全家都看着我说:“这孩子舍不得外祖母走”,说着,母亲又掉泪了。 从这天开始,天气连续几天睛好,穿堂而过的阳光照进外祖母的小房间,一片祥和。我又开始围在外祖母身边,看外祖母绣的老虎娃娃,绣花枕头,以及祖母的黑匣子、铜镜子……。听母亲说外祖母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喜欢上了参加工农红军闹革命的穷小子,也就是我的外祖父。后来,外祖父在一次战役中牺牲了,留下三个未成年的子女,那时外祖母只有三十二岁,而我的母亲还在嗷嗷待哺中。就这样,外祖母独自一人将三个孩子拉扯成人。 这以后,外祖母就把没有用上的棺材,当着“百宝箱”来用:她把花被窝铺在里面,把木梳和铜镜也放进去,连好吃的点心一藏在里面,看到我进来,就打开棺材盖,拿出来塞给我。有一次,我看见外祖母悄悄爬进棺材里,舒舒服服地睡个午觉。没事的时候,外祖母把棺材擦得铮亮铮亮,然后左看右看,笑眯眯的。 十年后的一天,外祖母再次躺在寿棺里,一身穿戴整齐,安详的睡过去了。那一年,外祖母90岁了。 让人心酸的是,外祖母明知道现在实行火葬了,她还要执着地用自己的方式上路。父亲尊重外祖母的心愿,就让她静静地躺在棺材里,等着火葬场的殡仪车过来。出殡那天,我还在外读书,听到消息后连夜赶了回来。看到外祖母瘦小的躯体沿狭长的炉道,慢慢进入火化炉那一刻,我听到外祖母在哭泣…… 这么多年过去了,外祖母没有带走的遗物一直放在老家二楼。家里已无人居住了,棺材也早已油漆斑驳了,并且被老鼠啃噬出无数洞口。如今,每次回老家祭祀,我都要一个人在棺材前伫立许久,这是外祖母留在人间的遗物,同时遗留的,还有我的记忆深处,外祖母那一脸慈祥的笑容…… 作者简介:李超华,汉川人,教师。有作品见于《楚天都市报》等报刊,系孝感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