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在北方那座俄罗斯式的城市里长大的。 那时候,教堂顶的白雪,尖楼上的钟响,紧裹黑衣的修女……无不诱惑着我对神秘殿堂产生不着边际的遐想。 外公是天主教徒,对耶稣十分虔诚。他不仅自己信教,每周还要领儿孙们去教堂礼拜和做弥撒。他与教堂的老神父交情甚密,神父待人谦恭、和善,小孩子们都喜欢围住他蹦呀跳呀,或听他讲圣经故事。 神父是外公的挚友,也是两个舅舅的教父。闲暇时经常来家里与外公聊天。对饮,一瓶酒,四碟菜,多至深夜。谈得投机便与外公同榻而眠,情同手足。两个舅舅才十八九岁,对教父更是顶礼膜拜,言听计从。 外公的兴趣很广泛,爬山、钓鱼、打猎、打拳、下棋、舞文弄墨……没有他不喜好的。有一次去雪山打猎,一熬就是半个月,结果还真打死一头黑熊,一个人把熊用爬犁拉了回来。他在人前最得意炫耀的是那件火狐狸蹄皮大衣,据说是件宝物。外公说穿上它就是在雪地里睡上三天三夜也冻不死。这件大衣是用好几百只红狐狸蹄皮缝制的,我猜,皮大衣一定是很值钱的。 秋去冬来,北方的大地又覆盖了一层白皑皑的冰雪。天气冷得能冻掉行人的下巴颏,松花江被冰雪封了顶。外公是个不甘寂寞的老人,他不听家人劝阻,拿着渔具到江面上戳出一个冰窟窿,下网捞起鱼来。从清晨到黄昏,家人见这么久未归,便去人寻找。江面的冰上摆着渔具,却不见了老人。 全家人慌慌张张地奔到江边,望着冰窟窿里蒸腾出的寒气哭号不停。人们都说,一定是老头子捞鱼不慎跌进冰窟窿里了。 由于未捞到尸首,外公的丧事也只好草草举行。尽管这样,还是赶来了许多人,都是他各界的朋友,大都受过外公的恩惠,希望能为老人做点什么……忙前忙后,里外张罗得最欢的要数老神父了。分家的时候,他把我大舅拉到了一旁,对他说:“告诉你,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你爹在那边呢……”他用手指了指天空继续说道:“他蹲在雪地里,一丝也不挂呀!我看见他身体直打战,好可怜呢!” 第二天,教父伏在二舅耳朵上,神秘地说:“孩啊,昨夜你爹又托梦给我,他说那边太冷,他快被冻死了……” 两个舅舅像两只傻鹅,呆呆地望着教父,不知如何是好。 翌日,教父又来到我家,告诉舅舅说外公梦中委托他把那件狐皮大衣给捎过去。 舅舅不敢怠慢,急忙取来大衣,让教父拿走了。 做礼拜的时候,教父满脸慈祥地拍了拍大舅的肩,眨着眼睛说:“你爹接到大衣穿上了,还夸你是个大孝子呢……”几句话说得大舅轻飘飘的。 可是,没过几天,外公突然活着回来了。四邻震惊不小,家人欢天喜地。 原来,那日外公在江面网鱼,几网下去,不见半个鱼星,来了脾气。旁边正好有位老渔翁经过,便赌气扔下渔具,随老渔翁到江下游用大网捞鱼去了…… 从此,教父再也没到家里来过。外公到教堂几次,教父均以病相避。一连好几年,外公怕教父难为情,也就换了一个教堂做礼拜。 记得外公临终前,还念念不忘这件事。他躺在床上,用微弱的声音对大家说:“唉,真没想到,一件破大衣,竟伤了一位……老朋友。罪过呀!……”
【鉴赏】《教父》是作家赵冬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作品,重读此文,仍能感受到作品所散发出的迷人魅力。经典质地的文学作品,一定会经受得住时间的沉淀与读者的咀嚼。篇幅不长,故事也不甚复杂,却写得一波三折,跌宕有致。作家巧妙地借一件火狐狸蹄皮大衣为道具,讲述了一段令人五味杂陈的友情故事,挖掘出了人性的表象与深层的本质。在小小说的艺术长廊里,外公与教父,成为一对鲜活的“小小说人物”。 原本是一对情同手足的好友,饮酒聊天,海阔天空,交情甚笃。外公豪爽憨厚,重情重义,教父待人谦恭和善,颇得众人好感。这原本应是世人眼里一对“志同道合”的朋友。然而,一件火狐狸蹄皮大衣,反转了故事本来的结局。外公钓鱼时意外“失踪”,曾经的好友教父心中窃喜,他倚仗自己的身份,利用外公儿女们怀念悲悼亲人的心理,从他们手中将那件火狐狸蹄皮大衣哄骗而去。后来外公意外返家,骗局被揭穿,教父曾经的善良形象轰然倒塌,他的贪婪与伪善嘴脸一露无遗,一段友情也戛然而止。 行文至此,一个波澜起伏的有趣故事已跃然纸上,但作家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并未就此打住,而是又宕开笔墨,不经意间,为外公这个人物形象添彩加墨:外公受朋友算计伤害,不恨反愧,临终前仍自惭不己,用微弱的声音对大家说:““唉,真没想到,一件破大衣,竟伤了一位……老朋友。罪过呀!……”人性的善恶美丑,人心的宏阔与逼仄,通过这一简洁有力的结尾愈发突显出来,达到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杨晓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