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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金禾:机翼下的天河故土——我的乡村记忆

发布者:pxqsb 点击次数:8386 发布日期:2022-04-27


  人类历史的每天,总有些东西在消亡,有些东西在诞生。不是诞生的就好,消亡的就不好。人类总会记住那些消亡的。诞生的也往往会提醒消亡的记忆。

  武汉黄陂天河乡村的记忆,是我的童真,童趣,童话,童谣。天河国际机场的建立,生养我的那方水土变了样子,不识回乡路,“笑问客从何处来”,体验得真切。原形的故土被水泥淹没,几乎摧毁我的记忆。我幽暗心理的伤感与思绪,终是赋予我记忆的活力。

  一个人总会有自己的故土,无论是名人非名人,伟人非伟人。乔伊斯的都柏林,帕幕克的伊斯坦布尔。我有我的天河。不能因为我不伟大就不能有我的天河。也许天河不可与都柏林和伊斯坦布尔类比,天河机场的地位是都柏林和伊斯坦布尔不可忽略视的。

  故土让我骄傲,也如首都让我骄傲。天河机场建立在我故土的坚实之上。故土曾经的贫穷,曾经的焦虑,曾经的梦想,包括如今故土的美丽,故土的开放,故土的丰厚,都是故土生命形态。中外旅客在天河机场升降起落,我的心灵也在升降起落。

  天河原是个小镇。何以叫天河,我问过不少人,只说老早就有这个名,历史传下来的。我想应当是有个传说吧,像中国无数地句的无数传说。起初叫天河,道理总是有的。源于一种现实性还是浪漫性?不管怎么说,天河,天上的河流,对天上雨水的一种崇拜吧。我不能确切说它是天上银河的象征,其含意是不含糊的:水啊,从天而降的大自然给予的生命元素。

  我的出生地离汉口不远,晚上能看到汉口半边天的灯火。小时候,我的眼光与愿望,越过无数星星的夜空,幻想着城市高楼大厦电灯电话在东胡家田落户。

  我有两位住在汉口。每年寒暑假,我总是要去叔们那里玩的。他们的房子拥挤,潮湿,我不在乎,在乎的叔们家之外的多彩。我随父亲去汉口,多是步行,半天时间。那时天河到汉口不通汽车。偶尔有货车,不带人。要带便是熟人,挤在车厢里吹风,吃灰。土路,泥巴路,算是有个走车的路形。要是搭火车去汉口,得走十五里到横店,没有多少人去搭火车,除了是没见过火车的。

  我上初一去汉口的一个故事值得一提。那是一个意味,一个灿烂,一个乡下孩子的骄傲。那是在大叔家。楼上租住了一家人。那家人上下楼要打从叔叔家的客厅过。女主人高个子,见了我说,这就是他叔常说的大侄么?

  她有个女儿,小我两岁,也读初一,成绩差得没法提。婶娘赞扬我如何用功,如何在小学连连跳级,如何保送初中,又如何会写作文,说得人家打啧啧。高个女人把她女儿从楼上叫下来说,梅梅,你叫金禾哥,他叔常常提到的金禾哥。

  说得我脸发烧。梅梅她妈又说,你看你看,金禾哥还脸红,像姑娘伢。叔婶在一边旁说,乡里伢,不大方。这话叫我生气,就索性什么都不说,装哑巴。梅梅她妈说,莫说是乡里伢,我们都还不是从乡里来的?乡里伢吃过苦的,醒事些,纯善些。我梅梅一碗饭长大的,没吃过苦的就差远了。我说金禾哥,你就多住些时,反正是放暑假了,帮帮我梅梅,拨点子窍给她。叔婶马上说可得可得,像是得了人家不少好处似的。

  我成了梅梅的老师。每天在楼上跟梅梅一起学习。楼上安静。她爸妈白天上班,晚上很晚才回。叔婶不上楼来打搅,除非是到了吃饭的时候叫我,也叫梅梅下楼跟我们一块吃。

  梅梅听我的。总是点头,好像只会点头。再就是拿眼睛望我,好像听话不是用耳朵,而是用眼睛。我有时叫她望得我不好意思。

  有天她竟然说,我有很多男朋友,他们都赶不上你。她说到男朋友的意思,不是我们现在男朋友的意思,至少是有那么个意思。她还当着我的面,将那些男朋友的照片撕成碎片,丢在她家床头花布帘子后面的马桶里,拉绳一拉,一阵哗哗声响,碎片在马桶里打旋,不见了。

  梅梅邀我到中原电影院看电影。她说是她妈妈说的。那天我穿着母亲做的布底鞋,还没走到中山大道,一只鞋的脚拇指处脱了线,我不想叫梅梅看见,假装蹲下身弄裤脚,将脱线处的鞋帮塞到里头,让脚拇指压住,再站起来拖着脚走路。梅梅说你怎么啦?我只说我的脚崴了一下,我还做了一个难受的姿势。梅梅说我看看。她要俯身,我拦住她说不要紧,把她的注意力引开。

  第二天梅梅她妈下得楼来,手里拿着一双新皮鞋,也当着我叔婶的面说,这是我跟梅梅一起去工艺大楼买的,也不晓得合不合金禾哥的脚码。梅梅说合,我就照她说的码子买了,金禾哥穿得试试,不合还可以去换的。我还没决定要不要,婶子替我接了,全然成了我的经纪人。

  梅梅知道我的布鞋脱了线,不说出来。我的乡下孩子的虚荣心叫梅梅击得粉碎。

  我十六岁以前的屈辱,挣扎,疼痛,与忧伤,全与我的天河乡村联在一起。

  我们湾子后面的草坪斜坡上,有一棵千年榔树,湾里人叫婆树。树阴覆盖几亩地,是婆树的胸怀。裸在地面的树根交错蜿蜒,被树阴下乘凉的屁股们坐得光光亮亮,没有损伤。婆树像一面旗帜,张扬着乡土。外出的人,旗帜离开视线,总是一个依恋意象。草坪地势比整个湾子略高,几十亩面积,全湾人的休息平台。绊根草根根叶叶如织,相绊相依。夏夜里,湾里人扛着竹床,或掖着卷起的草织,或篾织的凉席,或是布单,到草坪上选择自己的乘凉位置。我们这帮小孩,要么去捉亮娃虫,要么听大人讲神仙和鬼怪,吓得堵起耳朵。星星在天上眨眼,看着人间。渐渐上来的凉意驱散暑热,乡亲们做农活困乏了一天的身子骨摊在草坪之上,呼鲁声开始此起彼复。远近水田里青蛙的呱呱声与人类生命和鸣。

  哪颗星是我呢?我想。母亲说每个人都有对应的天上一颗星,无论是亮的还是暗的,远的或是近的。一颗流星在天上划过,就是地上一个人不幸死去。这让我对每一颗流星伤感倍至。

  我不要看到死人,不要伤感。我还只五岁我就知道我的伤感。唯一的妹妹出世到去世,只活了一岁。一颗小流星从天际划过了。母亲快要生她还在田里做活。发作了的阵痛,还坚持把活路做完。父亲到童家湖贩鱼卖去了。晚上母亲知道自己真的要生了,就坐在矮脚腰子木盆的沿子上,半蹲式,哼哼几声,妹妹出世了,落到腰子木盆里。盆里有浅浅的清水,妹妹软着落。我出世也是落在那个木盆里。腰子木盆成了我在这个世界的着陆点与出发点。木盆是外公的手艺,母亲的嫁妆,迎接他们后代的生命第一站。

  我记得我躺在父母的大床上,隔着不白不亮的粗布蚊帐。床上垫着被数年汗水渍得黄亮黄亮的篾凉席。凉席叫我睡热了,我翻身朝凉处滚动,听到母亲的哼哼声。睁开眼睛,母亲不在蚊帐里。有响动在继续。我扒开蚊帐,青油灯的光亮里,母亲下身都是血,我吓坏了,哭喊着妈。妈说你有妹妹了,是喜事。

  妹妹在木盆里哇哇几声,不知是不是高兴。有一条黏黏的灰布带子似的东西,还连着妹妹和母亲。母亲顺手拿起一把做针线活用的剪刀,卡嚓一声,将带子剪断,清理了自己的下身,把妹妹身上擦拭了一下,用包布包好,放到床头备好的摇窝里。

  我起来,到摇窝边看。母亲穿好衣服到灶屋里去,点着了稻草裹着的柴草把子,塞到灶堂里。明火映红了母亲兴奋的脸。锅里有吱吱的水的响声。母亲打了几个红糖伴的荷包蛋吃了,留一个给我。我不要,说妈妈吃了补血。母亲满意我这话,对人说了几十年。我小时候的一切调皮捣蛋,都因了这句话被原谅。

  母亲的伟大不只是生了我们,还是她生我们的手法,没有兴师动众,没有大轰大嗡。简单极了。明了极了。透彻极了。

  我喜欢闻妹妹身上的奶腥味,屎尿骚味。喜欢看她笑起来的酒窝,哇哇的发音。一岁的一个夏天就死了。夏天来,夏天去。她还不知道什么叫人间,什么叫亲人,也肯定不知道什么叫悲痛吧。父亲用薄木板做了一副小挖壳(即小棺材),扛到赵家坟地埋了。那个矮脚腰子木盆至今被我女儿收藏着。一种生命形态。妹妹要是还在人世,她会生活得怎么样呢?没有意义的想法便是我的意义。最初的人生死亡教育。

  经常听到父母讲我爷爷奶奶之死。爷爷是个什么样的爷爷呢?只记得他死后摊在堂屋稻草垫的棉被上,身子蒙着灰色被单。脚头没蒙住,一双蜡黄的没有血色的大脚板的脚趾朝天竖着。

  爷爷是天河茶馆里的一个人物,相当于阿庆嫂那样的角色。据说李先念起先闹革命是七条半枪,爷爷是其中的半条。他在道士店(比天河小的小镇,如今是飞机场的跑道)做了地下交通员。毛病是爱喝酒。我家大门上有他请人写的对联:一二三四五壶酒,六七八九十斤肉。横联是:吃得喝得。也许这正是爷爷的心计,我想。给人一种酒麻木的形象,一种掩护。

  爷爷醉后跟奶奶吵嘴,一脚将奶奶踢死。奶奶娘家没有人站出来说话。爷爷当然说是失脚。不了了之。我恨爷爷。为没见过面的奶奶忧伤。爷爷不得好死,也是醉酒。大雪天从天河回家,倒在田沟里,雪把他埋了,雪化了才被发现。解放后的许多年,汉口的两位叔叔要跑政府,争取爷爷为烈士,征求我的意见。我说算了吧,就为争得好处?也就作罢。

  有一个人才真算得上是烈士。一个什么反动组织的人,在童家湖的鱼贩子堆里捉到的一个人,被五花大绑,拖着他从我们湾子中间过。他被打得头破血流,一走一个血印。他对着观看的男人们高喊:我跟你们一样是有家小的男人,我跟你们不一样是我参加了革命。革命是扑不灭的火焰,二十年后我又是一条好汉!

  童年记忆中的英雄好汉,常常来到我的梦里。多少年前的那个中午时的山岗上的枪响,与“二十年后我又是一条好汉”的高喊,震撼了我的岁月。谁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是哪里人。埋葬他的,是附近湾子里的人。这条汉子就这样灭了。他的家人不知道他的消息。他有怎样的人生故事,没人知道,只有我在这篇文章中的记忆。现在写想来我就要掉泪。

  我成人之后喜欢的一个词,叫“人杰地灵”。唐人王勃的《滕王阁序》里,就有“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句子。黄陂无疑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我的乡党作家裴高才为黄陂的人杰作过多部有影响的传记。《黎元洪传》。《田长霖传》。《冯铸传》。《彭邦桢传》。《理学双程传》。《余家菊传》。《辛亥群英传》。感谢高才满足乡人崇敬先贤的愿望。我我曾想过,为什么他们之中没有一位是天河人。我的天问。

  黄陂史志办主任张品正先生送了我《黄陂县志》。我特别关注有关天河的文字。在人物传栏目里,发现有天河大蓝湾的蓝天蔚,曾是孙中山先生任命的关外大都督。还有天河杜家田的范熙壬,曾任国会非常会议主席。有范熙申,曾留日归来打败日军的威海舰队海军少将司令。有范熙壬族弟范熙绩,曾任国民革命军陆军中将。有天河大赵湾的赵怡人,大革命劲鼓风云的革命烈士。算辈份,赵怡人是我正宗的叔祖。东胡家田的赵姓就是从大赵湾搬迁出来的。

  1947年建天河珍珠小学的时候,挖出一座埋得很深的坟墓。墓主是女的,穿的丝绸,戴着首饰。棺木厚重完好。撬开之后,丝绸如新,人像睡去一般。不一会子人皮肤发紫,变色了。丝绸缎也失去光泽,一牵成灰。尸首在露天里露了几天,轰动四乡八里,看稀奇的人不断,连横店新店滠口那边的人也来了。

  传说那是一块养生地。里面睡的人变成了精怪。有人看见精怪早晚对着太阳磕头。一但修炼成功,不是专门吃人,就是专门助人。敞了她的坟,说是灭了精怪。有人反驳,敞了她的坟,说不定是灭了一个好神仙呢。

  人说,那墓主是范熙壬的太太。我回天河曾经跟堂哥聊天,说到天河是块风水宝地,便提及到养生地的精怪。堂哥坚持说是范熙壬的太太。范熙壬在东京留过学,编过杂志,还任过湖北军政府总务秘书,当过国会行政委员。最高职务就上文提到的国会非常会议主席。孙中山先生去世,他和他的族弟(范熙绩)是抬棺的护卫。在后范熙壬在北平定居任教,著有《文心雕龙释义》,《西藏语法》,《英国文学史》,《德国行政法》,《公要法》,及手稿《山海经博物表》,《汉盐铁均输官考》,《弘道录》等(见裴高才著《范熙壬传》)。

  珍珠小学占地大约两百亩。看平面图框架和框架中间的一条竖线,像两扇坐北朝南的大门。把校区的院墙说成是门框的话,左边一扇挨着门框间隔着四栋教室。每栋有两间教室相连。一律是木柱走廊抱沿。走廊及教室的天花板精细木条相拼。

  墙壁是白灰压缝的清水火砖。右边的四栋教室与左边形成对称美学。进大门,也就是进校园,是朴实的农家院式照壁,上面只有至今鲜活在我心里的红色“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两行大字。屏风北面是旗杆及包着旗杆的高出地面一尺许的平台。平台的一左一右是与教室平行的大操场。平台北面,也就是两边教室相隔十多米的距离吧,是通往学校抵北的敞开式大礼堂。

  大礼堂北面的六扇有铁护栏的窗子,像孩子们的大眼睛,明明亮亮。大礼堂左右是老师们的寝室。礼堂的墙壁原色木板上顶。撑着礼堂的四根原木柱子,两个同学都不能合抱。垫木的石头墩子有雕花。印象中是莲花。我的六年级语文老师曾经指着这石墩对我们说:“有一句俗话你晓得不?叫搬起柱子借尚墩——这石墩就叫尚墩,垫起柱子,撑起屋子,是很高尚的意思,当别人需要帮助的时候,宁可自己把这柱子抱起来,也要把这尚墩借给人家。”

  珍珠小学离东胡家田里把路。除了上学,不上学的日子我也爱到学校周围去玩。挨着学校西边的是地基高出学校院墙的宏伟寺庙。我说宏伟,也许是那时小孩子的眼光,但不管怎么说,寺庙的高大,粗得不得了的红色柱子望掉了我那黑色瓜皮小帽。

  我随母亲进庙,跨过那粗粗的踏掉漆的踏成凹的方木门坎,有点困难,绊了一跤还在记忆里。菩萨面前的香火总在冒烟。烟火中的香味,包括走过油的贡品味道,常常串到教室里,掠过摊开的书本,很好闻。尤其是那黄陂油炸豆腐,三角形的,叫菩养豆腐,是养菩萨也养人的意思吧。闻着流口水。我一直在外地工作,只有过年回家的时候才能解馋,每每想到寺庙,想到菩萨,想到珍珠小学。

  寺庙叫珍珠庙。庙周围我敢肯定是真正意义上的参天大树。古树。松柏居多。榔树次之(还记得我说过的婆树吗)。也有剌树,及叫不出名的杂树。树里头的杂草很深,是兔子野鸡爱去的地方,也是我们小孩爱钻的地方。不是为了捉兔子打野鸡,是想跟它们一起玩。庙是佛寺。学校是儒教。当初学校与寺庙在一起的用意想必是儒佛联手益于子孙吧。据说这学校是故乡在汉口的一位有钱人捐资修建的,我一直没有弄清到底是何人。直至前些年,读到刘富道兄送给我的专著《天下第一街:武汉汉正街》,其中有段文字说:

  “陈永镒认为父亲最出色的一件事情,是1946年出资在老家黄陂天河建了一所学校,并以他的名字命名为润世学校。我知道这所学校后来更名为珍珠小学,是我的作家挚友赵金禾兄的母校,我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

  如此我才知道珍珠小学的生世。如今的天河机场航站楼就建在寺庙与学校的地基之上。父亲的坟墓至今还在航站楼对面院墙旁边的杂树丛里(等待着机场扩建的第二期工程搬迁)。每次去天河乘飞机外出,我总要到父亲坟上去磕几个头的。坐在现代化的候机室,享受着现代文明,我就想着脚下的土地。透过历史的迷漫,珍珠小学和珍珠庙便在我脑子里过起了电影。大跃进的风云在1958年席卷了珍珠庙,连同那些无法呻吟的大树。珍珠小学的牺牲虽然是为着现代文明的起飞,那种甜蜜而惆怅的怀念,注定要伴我一生,包括写进我的文字。

  我想到汉口解放大道上极有历史特色的中苏好友宫,被一种不可抗拒的权力如同灾害拆除之后,那座不伦不类的建筑叫人忧伤。提起中苏友好宫不是无端的。一生种稻的父亲与此有关。他从栽秧田里被邀请到中苏友好宫见识过一回,尊贵一回。那是父亲的辉煌。父亲是优秀的中苏友好协会会员。一个农民的政治荣誉。我敲着这段文字的时候,父亲的中苏友好会员证就摆在电脑显示器旁边。

  会员证长9厘米,宽6厘米。粗糙的纸质发黄。三面两折。折叠处续断续连,纸筋绊着。页面有被岁月啃蚀的不规则的破洞。封面中央飘扬着红旗。旗上半叠着斯大林和毛泽东头像。“中苏友好会员证”字样的下面,有湖北省三个字,带圆括号。编号03451。翻面,填写着姓名赵喜鹏,男,33岁。入会年月没写,发证日期没写,在缴纳会费日期栏里写着:52年7月。缴费数目栏里写着:1000—。第五面是蓝色字的会员证使用规则若干条。这是一段历史见证。

  父亲大字不识,不妨碍父亲深明大义。我六岁,父亲让我进私熟学校读书。大赵湾的祠堂学校。父亲觉得在赵氏自家祠堂读书好,带我到祠堂学校跪拜范石安先生。我不进字,有回范先生指着祠堂正厅隔子门后面阴森森的黑暗,说这是教了你百把遍的字,你再不认得我就把你关在里头。趁范先生在黑板上写字,我转身冲出了祠堂,直奔大路,往家里逃。我撞翻了一个人的藕担子。藕担子捉住我。追上来的范先生向藕担子赔不是。我被范先生押回祠堂。我想这下完了,吓得直哭。范先生声音温和得出奇。他说这样吧,你什么时候会认了告诉我。我怕认字,也怕黑屋子。我宁可放牛,死活不愿读书。父母成就了我放牛郎的经历。

  我家没有独资拥有一条牛,是跟堂哥家共一条。按那个时候的说法,就是一家两条腿。喂养是半个月轮换一回。我晓得牛的贵重,晓得放牛的重大,至今还梦到我丢了牛,急得大喊大叫地满处找。

  农忙牛要做活,我只能是牵着牛在窄窄的田埂上啃草,或是在湾子后面的草坪上散放,可以不牵牛绳子,牛不能离开人的视线,怕牛吃庄稼,也怕牛跑不见了。农闲的时候,我骑在牛背上,悠悠的,沿着牛脚千万次踏过的土路,走二三里,就到了我们的牧场:童家湖和靠近黄花涝西边的傍埠口。

  沿湖一圈的乡村都到那里放牛。秋天和春天,黄牛水牛牯牛沙牛大牛小牛,都到那里去享受自由。牛绳子往角上一挽,放牛的人也自由了。那里成了牛的聚会,牯牛和沙牛的恋爱会,发情的交配会。

  那是望得到边的却是纵横好几里路的草场。大河从草场流过,绕著名古镇黄花涝半转,去了汉江,去了长江。大河西边是东西湖柏泉,也是大片草场。春天开遍小黄花,故名黄花涝。大河水枯时节,有放牛的胆大者,骑在牛背上,泅水过河,让牛过河吃草。胆大者少,过河的牛少,所以河那边的草比河这边丰盛。牛吃饱了,喝足了,肚子鼓鼓的,悠闲地躺下,悠闲地反嚼。

  寒天冷冻在水浅的童家湖捕挂鱼的感觉最剌激。我喜欢跟着湾里的大人们去童家湖受剌激。勒高棉裤腿。腿冻得通红。在湖水里号来号去。挂鱼撞脚,感到人体温暖,会挨着脚裸偎着,一动不动。拿在手里的长长铁杆,有倒勾,沿脚裸轻轻探到水里。轻轻。估计探准鱼身子的某个部位,用力一剌,手感一种沉闷,铁杆勾出水。带有金黄色的挂鱼便在勾上闪动。再一个动作,鱼勒进了身后背着的巴蒌。也有没探准的时候,剌了自己的脚背,痛得叫妈。

  最盼的是打雁,大人小孩都盼。春天,成堆成堆的雁落脚到各个湖汊子里。有专门以打雁为业的人,早蛮早就划着小船,慢慢将湖汊子里的雁们朝一个湖面赶,让雁们集中起来。我不明白他们用是的什么魔法,让雁们上当。

  湖岸的黄土坡上,隐蔽着的三层排铳。开铳的轰轰隆隆声,如大炮震撼着天河的土地。牛们习惯了,仍是悠闲地吃草。第一层排铳响过,雁们死伤无数。那些还能惊飞的,有幸逃过一劫的,以及带伤逃窜的,接着遭受第二层排铳的袭击。轰轰隆隆。两次轰轰隆隆之后还活着的,难逃第三层排铳轰轰隆隆的命运。

  当然,也总有大难不死的,受了伤的也还在飞,飞得沉重,飞得低矮,低得比人高不了多少。那些放牛的人,不是放牛而专为这次行动的人,齐齐出动,,挥起牛鞭,或是棍棒,或是草把,有的是干脆脱下上衣,追打,扑打。还有的雁,根本不费一打,就一头栽到草丛里,谁抡先捡着就是谁的。抡得打架也时有发生。

  我不打,也不捡,只是忧伤地看着如此惨状。一只雁有六七斤呢。大人说我傻。我是觉着忧伤。妹妹的生命与雁们的生命有什么两样呢?

  现在我每每坐在去机场高速公路的车上,在黄花涝附近的路段,左右见到的,只是马家湖汪汪水面一角。还能留下那一角相当不错了,大约是机场建设的一种需要吧。人类的利益会战胜一切吗?打败一切吗?雁们呢?没听说再来水面。也许它们有记忆,祖先的伤心史成为一种忧伤基因吧。

  放牛的小伙伴里,记忆最深的是有个叫颜小杏的女孩子。我家的牛是牯牛,童小杏家的牛是沙牛(即母牛)。有回我看到我家的牛直立起两条前腿,搭在她家牛背上,胯下伸出的家伙坎进了牛屁股。她说我的牛在欺侮她的牛。我说你家要感谢我家牛的欺侮呢。她说我胡说。我说我不是胡说,我家的牛会让你家的牛生个牛宝宝。她说我很坏,硬是用牛鞭子把两条牛隔开了。

  后来她发现我一点也不坏,我们成了好朋友。春季里,童家湖的嫩草长起来了,长得好快,也长得好深。我跟童小杏常常在湖草里打滚比赛,看谁滚的时间长些,滚得远些,而且还要滚成直线,不能打弯。

  湖草里的野鸭蛋、野鸡蛋常常让我们给滚破了,蛋黄蛋白沾在衣服上,像奶伢屙的稀巴巴。童小杏她妈说她像个野小子,穿衣服又废,又不爱干净,像有娘养无娘教的。有回她把滚脏了的衣服脱下来,在湖汊子里洗一洗。

  脱衣服之前,她对我说,不能看的。我说为什么?她说不能看就是不能看,反正是男伢不能看女伢的。我答应不看,还是忍不住看了,看到她光光溜溜的白身子,一半在草里,一半露出来,像跃出水面的一条鱼,就说,有什么不能看的呀?没什么呀?我忘了我是在看,她急了,说我说了不能看的,我说了不能看的!她就要冲过来打,我跑,她就追,也忘了自己没穿衣服。

  成了朋友之后,我告诉她,我原本也是很坏的。我的诨名叫小吊蛋。我喜欢吃鸡蛋,尤其是煮熟了的毛壳蛋。母亲总是一煮一葫芦瓤。母亲给我织了个小网蔸,网蔸里网上一个毛壳蛋。网蔸挂在脖子上,要吃的时候能应急。我走路一蹦一跳的,吊在胸前的网蔸一摆一摆。湾里人见了总是笑,小吊蛋。吊蛋是捣蛋的意思。

  我家门口大塘边,有一棵梨树,结的梨子又小又涩,不能长成形。我想吃够不着。树枝差不多都伸到水面上。在树下乘凉的大人说,小吊蛋你要是想吃,把额头在树上撞一下,我就给你摘一个。我真的撞。大人真的摘。我吃了一个又撞,大人又摘。我吃得不吃了,也觉得我的额头疼,才停止。我头痛了好些时,是一位妈妈辈的好心人通报给我妈妈了。妈妈气得哭,拿起灶屋里的砧板和菜刀,在湾前湾后将菜刀剁着砧板痛骂“吃屎的狗日的们,害老子的儿呀,做些绝子绝孙的事呀,会遭报应的呀”。我至今还记得母亲伤心的神情。我想着母亲为她儿子忧伤我也忧伤。要不是撞梨树撞坏头,说不定我成为天才了。

  我爱赌铜钱,不是赌人民币。铜钱多,是我们小孩子拥有的一笔财富有标志。我总是十输九不赢。我的铜钱来源,是隔得不远的姑妈家。姑妈床帐上有铜钱织成的网子。两个帐勾也是铜钱串起来的。每回输光了,就要去姑妈家,假装上床睡觉,趁姑妈不注意(好像从来不注意),用事先准备好的剪刀,绞下一串,尽量不让那些爱叮叮当当作响的铜钱发出声音,每每得手。铜钱网上的铜钱被我绞光了,我就想,姑妈怎么没发觉呢?也许是姑妈的眼睛不好使,或者是耳朵有点闭吧。我偷看姑妈在灶堂口烧火做饭,望着我笑笑的(总是那个笑)说,伢,再只剩下两个帐勾了,你都拿去吧,再也不会有了。我感到头部轰隆一声响,不是像撞梨树那样痛,比撞梨树难受一百倍。姑妈从来没把这个事告诉我父母。我的姑妈啊,没有对我一句话的责备,或者道理,就是至今还在我眼前晃动的笑笑,我下狠心不赌了。

  我们湾里有个跟我般般大的女孩子,我以为她比我还好吃,我就爱捉弄她。做新屋上梁,我们那里兴在梁上丢包子。包子的纠纠处是染了一点红的喜庆。有回我捡包子捡得多(基本上是放抢),她没有赶上。我跟湾里小伙伴们打赌,我说我在一个包子上阿尿,放在那里,她会捡起来吃的。他们不信。我在新屋旁边的旱田里放了一个包子,完成了我的设计,然后去叫她来,故意把她引到旱田里寻找。我突然说,哦那里有一个。她也看到了,冲上前,捡起来就咬了一口。小伙伴们哈哈大笑,我反而笑不起来了,我太那个了,反而吼他们:笑什么呀笑?他们一时愣住了。我将我捡的包子都给了她,她接受了,还以为我好呢。我顿眼眶热了。我没告诉她真相,小伙伴们也没有。直到长大,她嫁人了,有孩子了,我回乡见过她一回,惭愧得不得了。

  一个多么无聊无赖的乡下孩子啊,是谁拯救了他呢?

  有一天童小杏告诉我,他父亲一直是在汉口做事,她和她妈妈要搬到汉口去住,她要去汉口读书。她说,你也该上学读书。我不明白,她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为什么就钉在我脑子里,燃起了我想读书的愿望。我重新上了学珍珠小学,那年12岁,小学里的“大学生”,连连跳级,花三年半读完六年制小学,且是保送到黄陂四中。

  我八岁以后,算是个半劳力,乡下童工。我身个大呀,身大力不亏,乡下老古话说的。除了放牛,我还可以栽秧割麦,还能车秧水:长长的龙骨车,两人一人掌一个车把手,一推一拉,水抱子抱着水上来,流进缺水的秧田里,好玩。

  一般的大人是不愿意跟我一起车的。我毕竟是小孩子系列,大人得带着点,吃亏当然是大人。我上小学的时候是互助组,湾里叫有个叫秋麻子的大人很愿意带着我车。他跟人说全是他在出力,我只是个摆式。他得到好名声,我父母感谢他。我恨死他。我把吃奶的劲都拿出来了,他取巧不使劲,或少使劲,做出使劲的样法。我几次放松使劲,水车就不转了,他还说我,你用劲呀,跟你一起车水要累死我呀。我真想朝他脸上吐痰。大人在孩子面前总是赢家,我不服。多少年之后秋麻子对我母亲说,你儿子有狠气,有出息的。他不说明原因,只说结论。

  初中上到二年级。中学地点在鲁台南边几里地的任家田(那里有黄继光生前连队的驻军)。我每个星期六回家一次,为背米。

  背米吃一个星期。(家里条件好的同学只需交钱粮票)。米要自己淘好,放在做有记号的酱色饭钵里,再由学校食堂的厨师放在高高大大的饭甄里蒸。十六两制的老秤,一次大约蒸12两,分中餐和晚餐吃。晚餐是留下的一半。早餐也是从家里带的大麦粉子,加点盐,用食堂大铁锅里的滚开水,洗口用的搪瓷缸子冲缸子。吃得嘴里糙糙糙的,也还是津津有味。

  我觉得我在学习上每每有长进,或是作文得到老师表扬,下了晚自习,躲在自己的床上多吃点大麦粉子。这是我对自己经常性的奖励。

  学校离家差不多三十里路,从家走到横店是十五里的土路,田埂路。再从横店到学校也是十五里路,要走的是一段山坡石子路和砂子公路,我不在乎。乡下孩子打惯了赤脚。母亲给我做的新布鞋穿在脚上,避了母亲的眼睛,我把鞋脱下来塞进书包,打赤脚上学。

  我的一位小学老师是诗人,叫鲁合,是他把我带到了文学的家园。鲁老师的诗作上过《诗刊》,上过《人民文学》。上过周扬和郭沫若主编的《红旗歌谣》。进入初中我开始了投稿。退稿总是落在班长手里(请允许我不说出他的名字)。他站在教室讲台上,举起我的退稿,像董存瑞举起炸药包,面对全班同学说,赵金禾要是能够写出文章来,我拿脑袋他垫坐。在相当长的一个历史时期,我的奋斗目标就是要他的脑袋垫坐。

  班长是靠近武汉的滠口人,班上有个滠口帮。他们的家庭条件好,优越感不得了。我的同桌同学是属于滠口帮的。有回他不见了一双回力牌新球鞋,疑心我偷了。疑心的理由,是我穿得不好,穷酸相。班长直接找我谈话,要我坦白从宽。我没偷,我平静地表达出这个事实。

  班长的聪明以为,我没感到冤枉,没大吵大闹,更发认定是我。我原名叫赵金和,因不想多说话,便自行裁减了那个口,成了至今的赵金禾。以何种态度面对现实,决定一个人生活在何种世界。鲁老师教的。

  我照例星期六下午回家拿米的时候,班长故意找几个帮派人物跟我套近乎,实际上是检查我是不是将赃物转移。班长说,你还真是爱看书呢,是不是又买了新书?借机翻我的箱子,看我的提包。我任他翻看,也是自证清白。

  受这种屈辱,我当时为什么没有一点愤怒?我是怕我的愤怒会叫我更加忧伤。结果自然是他们失败。我的胜利不成其为胜利。没人宣布我不是小偷。无法消除我不是小偷。如此屈辱我不能控告任何人,就像我不能控告空气。

  仍是因家穷,我不能读高中,进了免费的孝感师范专科学校。一个叫什么芳的滠口帮初中同班女同学,也成了我的师范同班。没出一个月,新同学们就知道赵金禾曾经偷过同学的回力牌球鞋。叫什么芳的同学长得很漂亮啊,她无端传播我是小偷,跟她的漂亮一点也不相称啊。我差点要相信一个外国哲学家关于他人就是地狱的理论。

  屈辱在心里存放着,我没有力量让它消失,也没有力量让它不沉重。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这个让人引用了千百遍的名人语录,也适时地引导着我。当我第一次发表了文学作品,我就在心里呼唤:班长啊,你是不是还要拿脑袋我垫坐呢。

  读课外书,是我小时候乡村生活的诗意,也是我对乡村生活无诗意的抗争。鲁老师送过我一本书,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不懂保尔和冬尼亚的爱情是合理还是不合理,我懂保尔超凡的坚强,力量,自控与理想。那段著名的当他回想往事的文字,一直营养着我的人生。保尔的心灵超越国界超越时空,与一个中国乡村少年的心灵幽会。

  当然,我读书绝不像杜甫。他卧病秦州,寄著名诗人高适和岑参一首长诗,其中几句:“能岂异神仙地,俱兼山水乡,竹斋烧药灶,花屿读书床。”那是在水滨开着花的山坡上,树丛里放着一把交椅,诗人悠闲地坐在那里读书。

  我不同啊,我是在课余,在劳动之余,或是在寒暑假。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带在身边,封面揉损了,破了。页边揉毛了,卷了。读完了还读。我的圣经。

  我舍不得用母亲靠为别人纺线织布换来的灯油钱,在月光通明的夏夜里,用母亲的梳妆镜将月光反射到书页上。蚊虫咬,我把两只脚放在两只水桶里,又解凉,又防蚊。石磨磨小麦粉子,是磨人性子的活,我愿意做这个活。脸盆里装着一大堆待磨的类似橙色的麦粒。母亲负责添磨。一小撮一小撮地将麦粒放进朝天的磨眼里。上下两扇磨盘与我保持固定距离。推动石磨的磨架像个丁字,丁字的横架两端,用绳子系在屋梁上,与人体平举的双臂成水平线。我两手握住横架推拉着,均匀用力,让连在上扇磨盘的拐木轴转动。上扇磨盘转运一次,母亲添麦一次。面粉在两扇磨盘牙口的哗哗磨擦声中,沿下扇磨盘撒吐在按放好的篾簸箕里。我的脚步一前一后站着,身子一俯一仰地摆动着,或者说是一倾一收,带动手臂一伸一缩,石磨就一转一转。我在磨架底下放一张凳子,上面搁着翻开读的书页。两面读完了,要翻页,才稍作停顿。那时候正是大跃进,大办钢铁。我炼自己的钢铁。

  我努力去发现生活的诗意,消解乡村岁月里的忧伤。看到父母为生活吵架的优伤。看到母亲头发过早花白的忧伤。看到姑妈干农活满头大汗的优伤(姑父在汉口驾粪船)。看到冬天冷落的忧伤。看到农田要雨而无雨的忧伤。看到孤雁飞过头顶的忧伤。看到晚上死寂的忧伤。忧伤的破墙。忧伤的院子和院子里的破门。屋里的霉味与潮气伴着角落里的仍是不败的孤独一蓬挂花树的忧伤。夏天浓荫树底下横行的苍蝇,池塘里的蚂蝗,下雨天的泥滑路烂,稻草堆流出的黄尿般的水,水里浮着或堆着黑糊糊的牛粪鸡粪猪粪狗粪不好下脚,都充实着我的忧伤。木屐之丑陋,油靴之僵硬,蓑衣斗笠之不三不四,所有这些,织成我争不破跳不出的忧伤网。

  晚上走好几里,赶到别的湾子去看一场难得看到的电影。路过乱葬岗,埋人窟,毛骨悚然。乡村是盛产孤魂野鬼的地方,没有资格进入风景画的明信片,没有可供拍摄电影的自然场景。土砖房子(极少有火砖墙),稻场,稻草堆,牲畜,满处都是牲畜的屎尿。大人,孩子,还有跟我父母一样老,或者更老的人父人母,在草堆旁边晒太阳。日复一日,指望在哪里呢?

  湾里一个青年人为寻出路,每天去湾前的土地庙求菩萨保佑,始终没交到好运,一气之下,拿把菜刀将木雕的土地菩萨劈成两半,然后背起铺盖外出流浪。这大约就是为什么黄陂在外地的人多,“无陂不成镇”之说的动因吧。

  我对乡村细节的敏感是我忧伤的根源。我不知道如何解读这些细节,只有无尽的忧伤。想着自己渺小的地位,渺小的心态,出生在一个渺小的地方,也是一种屈辱的忧伤。“我们何以在特定的这一天出生在特定的世界这一角?”许多年之后,我读到遥远国度一位大师级作家这样的句子,可以算作我那时候的设问。现在,忧伤岁月的生命形态,被天河机场水泥地、花坛、建筑覆盖了,现在从我的深层记忆里挖掘出来,还带着草香,带着泥腥。记忆也是能保鲜的。

  冬天夜里,母亲总是纺线。我半夜醒来,听得到母亲纺车的嗡嗡声,美妙的乡村夜曲,与如今城市厨房里的冰箱嗡嗡声绝然不同。一盏昏黄的青油灯,把母亲和纺车的影子投在堂屋的墙壁上,剪影生动。还有别家传来捶齐草的声音,很有节凑。捶齐草,是把理得齐整的稻草捶扁,捶软,好作搓草绳牵绳打腰子用。闲时活路忙时用。没有这些活路做的时候,就早早上床,做生儿生女的娱乐活动,没有别的。

  我参加了工作之后的一天,回家看望父母,有位老爷子级别的乡亲特地到我家里来坐坐,问我,你还能在家呆几天呢?我说明天就走的。他说你能不能多呆一天呢?我说不能。他说实在不能吗?我说不能。

  看他那神情有点古怪,便问,你老为什么要我多呆一天呢?他说,吃我的泡饭。这话把我吓了一跳。一个人死了,全湾里人来送葬,吃一天饭,这叫泡饭。吃了泡饭会消灾,这个讲究恒古不变。老人要我吃他的泡饭,也就是说他选定了自己赴死的时日。

  我也不知道那天是个什么日子,想必也有讲究的。我说你老好好的,么样这样说。他说伢,各有各的想法。你吃了我的泡饭对你好,我喜欢你这伢,惟愿你好。所以我先说得你听。

  我一直不解地望着他。他很真诚,没有忧伤。他还嘱咐我,莫跟别个说。我还是跟父母说了,要父母跟他家里人说,好防着他。还是没防住。后来听母亲说他上吊死了。老人行短见没人说得清楚,只能用“各有各的想法”关总。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是对生的逃离。

  我也想逃离,不是逃离生,是想逃离我的乡村。我发现我没有完全属于乡村。我读书是做着逃离的一种准备。每次回家拿了米,母亲总是站在湾子后面的土坡上看着我远去,我想我总有一天会让母亲看不到,我要走得很远很远。工作之后,我真的走远了,走远了我才发现我不能割舍我的乡村,不能割舍我和我乡村的血肉关联,不能割舍我的爱。远就是近,或者说近就是远?这是怎么样的悖论呀。

  我对家乡的爱,是包含着乡村愚昧、粗鲁、野性、卑微在内的混沌天地。故土是不包装的裸露,直朴的美丽。无论走到哪里,我的根须仍是扎在我的乡村故土。父老兄弟们的苍桑外表之下,深居着的灵魂支撑,看不到他们的忧伤。或者说,他们的忧伤跟他们的粗茶淡饭一样,自然地咽下了。

  对于乡村的本质,不是普通农民所关注的,看得到的。他们有自己的声音,却忽略自己的声音。他们面对的是没完没了的劳作,面对的是收成,面对的是他们细微末节的现实。这是愿意为他们着想的人永远要记住的。

  我似乎总在愧疚里挣扎:曾经瞧不起故土,嫌弃故土,请故土原谅啊。那个汤恩比是怎么说的?“回到自然直朴的原生态最好”。历史注定回不去了。我想。只有再生,面对现实的再生,让现实与历史的和解。

  天河机场对天河是重要的,对武汉是重要的,对世界是重要的。我在这篇文章里怀着忧伤与喜悦的两重叙述,带有一种甜蜜惆怅。甜蜜是现在天河的壮美,惆怅是伴我童年的凄美。当城市在享乐的时候,我的故土在苦难中。当城市在抱怨的时候,我的故土在知足中。我呼唤一种迷失的感觉,一种价值的肯定,一种审美的方式,一种理想的未来。我不能苛求故土。故土如一个人的命运,由来处来,向去处去,石头上的谒语不如石头上苔痕更具有启示性。用不着寻找箴言。


  作者简介:赵金禾,生于黄陂天河。毕业于孝感师范专科学校。当过教师、演员、记者。退休前供职安陆市文联。在《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人民文学》《作品与争鸣》《北京文学》等报刊发表小说作品一百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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