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二岁那年初夏,我在作文比赛中获了奖:一张奖状、一支钢笔和一本软面笔记本。在厨房忙活的母亲,目光里分明露出欣喜,却怕我因此骄傲,便装出轻描淡写的的样子,将还没来得及洗净的手,特意抹了香皂冲洗干净,手在她腰间那洗得有些褪色的碎花围裙间反复擦着,直到不显半点儿湿意,才捧起那张比书页略大的奖状,字斟句酌念着奖状上的每个字,目光最后落到我的名字上。母亲冲我笑笑,温柔的摸摸我的头,还弯腰在我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然后直起腰,作出一个重大的决定:“青秀,马上六一儿童节,你想要点什么,妈满足你。"一股暖暖的潮水,一瞬间湿润了我的眼眶。
故乡在江汉平原那个有着两千年历史的柳氏家族一一东柳湾,村前静静流淌着一条永不干涸的河流,柳氏族人称之为缸河。村头的缸河小学,是想通过读书翻身的村民寄托希望的地方。 记得那天早晨,母亲“吱呀”打开大门,一只喜鹊站在门前的苦楝树枝丫上翘着尾冀,“喳喳喳”欢叫,苦楝树细碎密匝的花簇拥在树梢,像一小团一小团紫色的云朵。太阳穿过薄薄的云层,将缕缕金光洒遍缸河两岸,5月末的风轻轻吹过田野,金色的麦浪连绵起伏,一直延展至地平线。母亲提前规划好这天进城给我买礼物。出门前,母亲让我们换上平时舍不得穿,算不上新但却洗得很干净叠得很整齐的衣服。我们兄妹欢跳着跟在母亲身后往孝感城走,我心里比吃了蜜糖还甜。 "走慢点哈,别摔着磕着。"母亲叮嘱我们进城要靠右行,要主动避让人和车,她生怕我们在外受到伤害,也不准我们走路粗心大意磕碰到别人。一路上兄妹们你牵着我的手,我牵着你的手。过了宽阔的府河,就听到嘈杂的人声和汽车的喇叭声。 那时的解放街相当繁华。饭馆儿、馄饨店、烤饼摊、美发店、五金百货铺子,占满街道两侧。我们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恨不得这里瞅瞅,那里摸摸,我把眼睛睁得好大,生怕错过了让人追悔一生的事情。街两边店铺的商品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在成衣店,我见到一条红色的背带裙,它鲜艳夺目的红色,就像早晨从缸河对面的原野升起的霞光,又像河坡上怒放的红玫瑰,那么艳丽、清新、蓬勃。我仰头盯着红裙子,再也不肯挪动半步,心想要是能穿上,我肯定是缸河小学最漂亮的女孩。我看见红裙子在向我眨眼招手,来吧来吧,穿上穿上,你就是最漂亮的女孩!可是,我一瞄价格,25元!我一下子失去了跟母亲开口的勇气。25元,差不多要两担稻谷卖出去才能换回的数额。我心里七上八下,我甚至自责是不是太不懂事了,这要父母流多少汗才能买下它,我要不要放弃这条红裙子?我的神态母亲早就看在眼里,她对父亲说,"伢爸,你看三女伢(我在兄妹中排行第三)眼睛一直盯着那上面的红裙子,她读书用功,作文得奖,进城也没要吃要喝,我们就给她买下吧。"我紧张地看着父亲,他毕竟有点儿重男轻女,家里好吃好喝的食物都是优先哥哥和弟弟,25元这么大一笔钱,他肯定舍不得。我快要绝望,从头凉到脚,只差泪水没出来。没想到父亲竟爽快答应了,他说,“买!买下这条红裙子。” 那年儿童节,当缸河小学操场上五星红旗冉冉升起,雄壮的国歌回荡在缸河上空,一个扎着两条羊角辫儿用粉红丝巾装饰满头乌丝的女孩儿,怀揣着玫瑰花般的梦想与快乐,目光随着红旗向空中升起。那条红裙子配纯白色T恤衫,让我收获了整个小学毕业班所有女同学投来的羡慕目光,我仰首挺胸,向着五星红旗敬礼。 三十年过去,初夏的风再次从远方吹来,我想起母亲嘉奖我的那条红裙子,那是一个十二岁女孩绚丽的梦,它照亮了我童年的记忆。 曾经年轻美丽的母亲,已走向佝偻着腰身的暮年,母亲心态平和地接受着岁月的馈赠。已为人母的我,只想有一天,母亲不再劳作,退隐在庭院深处,静享余生。 今天的孩子们也许不会稀罕一件25元的礼物,但在我的生命里,那条父母花25元买下的红裙子,像一朵盛开的红玫瑰,永远鲜艳,芬芳动人。 
闲云潭影日悠悠
春天的温柔多情,总是伴着绵绵的雨水。小巷里樟树已悄然褪去旧叶,一树树鹅黄的新绿,使小巷焕然一新。树丫上淡黄细碎的花儿,如一朵朵浅黄的雾,从清新的叶丛里浮上来。樟树开花香满天,浓郁的香气快要把不宽的巷子挤破。 忽一日天幕洞开,阳光清朗和畅泽润着大地,约三二友人走出城廓踏青。 汽车沿着新修的双观旅游公路向东北方向行驶,右侧清亮的溪流,依傍着被雨水冲刷得黝黑的柏油公路,蜿蜒向山地深处伸展,波光潋滟的溪流映射着坡上初生的芦苇、水蓼、薄荷、香蒲、蒲公英等野草野花,它们纷然向上伸展枝叶,像是一群孩子,向着太阳伸出手臂,做出“求抱抱”的样子。远处的大别山,峰峦清秀,近处梯田上茶园的明前茶刚刚采完,车窗外,一溜儿斜长的坡地,油菜花开成一片海洋,将天空映成温暖的黄色,路两边的海棠花、梨花繁盛得像一场大雪盖住了它们,一片杏树夹杂在樱桃树里,骨朵儿正含羞微微绽开,似一片红彤彤的朝霞,一切都是刚刚好,仿若是对一段岁月的总结,却也是另一旅程的开启。五月,呈现出祥和,升腾。 车窗外的风景录像带般倒过去,蓦然想起旧时光里的那些片段,它们如压在箱底发黄的照片,一帧帧从散落在时光长河的水底浮上来。油然忆起少女时代唱过的那首歌:“风儿轻轻吹过来,云儿就要走,有人想拉你的手,对你要挽留……”多年前的老歌依然如遥远夜空的白月光,旋律和歌词温柔多情,如静夜里的琴声敲击心扉,细腻清凉,丝丝缕缕引领着思绪回到从前。 小时总是盼望着快点长大,把书读好点,上个好大学,打拼一份好事业,嫁一个知冷知热的良人。到了谈恋爱的年龄,梦里期待一个他的来临,不必锦衣玉食,不必荣华富贵,只愿是你漫长生命小巷里的一豆灯火,温暖照亮你这辈子走过大街小巷。可是命运哪会如你所愿呢?反而正应了那句话: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此行目的地是一片被群山包裹着的湖水。我平生拜访过很多水,是因为生在故乡那条叫缸河的水边,长大后安家于府河之滨,日日夜夜听着水的诉说,闻着水的气息,不知不觉竟行至中年,中年是什么呢中年是承上启下是岁月蹉跎,中年是郑智化的歌:“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这点痛算什么!” 到达目的地正是中午,阳光从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泄下来,白晃晃打碎一片镜子似的湖面,镜片浮在水面闪烁,水中央有圆溜溜的山包儿,看得见上面生长着密密的树丛,植物枝叶苍翠,使整个山包显得有些黝黑。一艘漆着蓝白条状色块的快艇,呜呜地载着5个俊男靓女,从停着几台白色小汽车的岸坝边向湖中驶去,艇尾被梨开的湖水像白花花的长尾,船上的年轻人欢歌笑语着驶向远方,游艇像一把利箭,把完整的湖水,毫不留情的切割出一道长长的深沟,让我想起某段光阴里的某道伤口,心不免隐隐紧缩了一下。游艇欢快驶向湖水深处,那道游艇后面的水沟,来不及让我再想什么,就合拢得无丝无缝,湖面完好如初。 忽然觉得,这五月的风景,正像中年的我,走过青涩懵懂的少年,经历漫长的跋涉,我不再动不动就对生活刨根问底,譬如山路从哪里来,要到哪儿去之类。流水更像时光,没有谁说得清它起源在何处,何处又是它的终点。 阳光下是一片荡漾的湖水,远处黛青的山脉,仿佛隐藏着盛大的故事。我俯下身捧起一捧水入嘴,清冽微甘直入心田。层层波浪从远方推向岸边的石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我的裤腿,有丝丝缕缕的凉意。我沉潜在山和水隐忍、厚重的气质里,它们转换成特殊的语言,向我昭示着某些人生的意义。 
春卷
我家住在府河脚下。有时想起这半辈子的人生轨迹,就一直没离开过河流。我出生的湾子与一条小河擦身而过,小河弯弯向东流,最终投进了府河的怀抱。长大后辛苦打拼数年,将攒下的钱悉数捧出,买下的房子就在府河边。每到涨水季节,我站在窗前就能看到堤外边河道宽得像片海子,白茫茫一片,堤上搭着天蓝色的帆布帐篷,插着旗子,那是日夜驻扎,誓与大堤共存亡的防汛大军,好在每年汛情有惊无险。奇怪的是,我从没害怕过洪水,倒是那浩荡壮观的景象让我热血沸腾,令人莫名激动。府河从上游的桐柏山发源,出随州走广水过安陆,“哗哗啦啦”无数次闯进我的梦境。最令我迷恋的是,当春风柔情的手再一次抚摸大地,府河两岸堤坡上的防浪林渐渐由枯而荣,河滩的草色在一场春雨后,奇迹般地”起死回生”,绿茵茵一片。 “三女伢,三女伢,快下来!"我在姐妹中排行第三。母亲站在门口,臂弯里挎着两头尖尖的竹蓝子喊我,”河滩上的地菜又肥又嫩,我们去剜些回来,正是包春卷儿的好时候,你们也好解解馋。”一一这是童年时光的场景,那时母亲还没老,我也正从不更事的稚童走向豆宼年华。 河滩上的小草在和熙的春风里舒眉展目,许多叫不出名儿的小花,蓝的蓝,红的红,黄的黄,它们都把自己最好的状态向人间展示。地菜常常挤在这些小花小朵中间,它紧紧地贴着潮湿的泥土,叶子贴地向外延伸,地菜要连蔸儿剜出,据说它的营养大半在根上,地菜的根系相达发达,一株地莱剜出泥土时,它细白的根系伸展着有巴掌那么大。我喜欢端祥地菜生长的样子,活脱像个娃儿紧紧抱着母亲,生怕一松手就丢失掉。 地菜剜回后,要去掉老叶边叶,剪掉所有的细根,只留下蔸儿主茎,淘洗掉泥沙,母亲说淘洗地菜手心要朝下,这个动作便于泥沙脱离菜棵儿落进水底。然后将地菜剁碎,加少许盐,加姜末,加小葱花,反复搅拌均匀,腌制半小时后再将事先发酵好的面团擀成面皮,擀出的面皮不能薄也不能厚,大约是两张纸那么厚,最后一道工序也是最见功夫的,就是包春卷,不是三下五除二那么卷在一起就了事,也不用那么煞有介意地过于”一本正经”,母亲与我们和风细雨拉着家常,不知不觉,半瓦瓮馅儿见底,满满一簸箕春卷儿完工了。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文字对这个细节予以精准描述,要把春卷做得让人吃了还想吃,还是要些悟性。母亲包的春卷,在我的记忆里独一无二,换句话说吧,如果你用匿名的方式,把若干春卷让我品尝,我会准确无误地告诉你,哪个春卷是出自母亲那双因辛苦劳作而粗糙的手。 春卷常见的食用方法不少乎炸、蒸、煮、煎,炸春卷外酥脆内绵软;蒸春卷咬一口,一股青香入喉,瞬间溢满全身;煮春卷是中老年人的最爱,汤汤水水热热乎乎,一碗下肚,仿佛把你的生理年龄倒回去好多年;蒸春卷老少皆喜,几乎满足了各个年龄段的感受。众多春卷的做法虽然口感各异,但共同特点是你能吃出春天的味道,吃出那些花、草的气息,甚至在脑海深处有汩汩的河水声息浮上来。 几年前,母亲和父亲随大哥一家去了广州,大哥说那里没有冬天,温暖的气候也许宜于父母晚年生活,只是我心里嘀咕过,南方有没有地菜春卷吗? 满头华发的父母在春节、清明这样的日子基本上都能回到老家,可是那个喊“三女伢”的母亲已经没有足够的体力支持,挎着竹篮去河滩剜地菜给我们包春卷了。 幸好我学会了制作春卷的全部工序,女儿说,妈妈您做的春卷和外婆的味道儿一模一样。人到中年,再吃春卷,便生出些许关于人生关于世事的感怀,春卷作为食物的物理属性悄悄转化为精神属性,它长进了我们的骨子里。
作者简介:柳青秀,孝感市作家协会会员,文学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