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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名基层草根文学评论人,我可能更多地关注同一地域本土作家以及他们的作品。与作家喻长亮生活在同一小城,我亲眼目睹了他在漫漫的小说创作路上的挑战与探索的经历。从《铁塔之上》的初试啼声,到《漳河岸边》的底层呐喊,再到《边鼓》的平和深邃,每走一步都是一次悄无声息的自我革命。喻长亮已在静默中完成了其小说美学的重大转型。这种转型不是追随文学潮流的权宜之计,而是作家在长期创作实践中逐渐形成的更为成熟的审美意识和写作风格。屈指算来,我先后给喻长亮的小说写了6篇评论文章,其中,长篇小说《漳河岸边》评论《作家必须有自己的风格》,中篇小说《远山》评论《破茧成蝶》,短篇小说《闹狗》评论《生命的关怀与救赎》,小说集《边鼓》评论《流进灵魂深处的河流》和《平视视角与民间立场》以及《世俗与恒常中的人性探索》。这些评论先后在《楚天都市报》《长江文艺评论》《长江丛刊》和其他文学媒体上发表。可以说,我是喻长亮小说写作或写作过程的见证者。
在文学界,喻长亮以其冷峻而深沉的笔调构筑了一个独特的叙事世界。从早期《铁塔之上》对乡村苦难的书写,到《漳河岸边》对底层命运的深度挖掘,再到新近出版的《边鼓》对日常生活诗意的发现,喻长亮的小说叙事已经在静默中完成了深刻的审美转向。这种转向不是断裂式的突变,而是一个渐变或者由量变到质变的过程,是作家在持续创作中逐渐形成的更为成熟的审美意识和写作风格。小说集《边鼓》的出版发行,标志着喻长亮的的叙事重心已经开始由情节驱动向日常、细节、人物心理倾斜。他早期的文学场景多以剧烈的命运转折和情感强度震撼读者。这些带有现实批判性质的作品,往往通过安排人物命运的剧烈起伏来展现社会矛盾与人性深度,情节的戏剧性转折成为其文学表达的重要手法。《边鼓》里的小说开始关注日常岁月中普通人的命运沉浮,具有个人化、碎片化、民间化的特点。从喻长亮的后期作品来看,他已经充分认识到日常生活绵长流动的文学价值,小说叙事已经在静默中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从时空的大开大合转向普通人的日常;从对命运悬崖的凝望转向对生活溪流的细察;从外部事件的强烈冲突转向内心世界的微妙波动;从枯树湾、漳河走向城镇或更为广阔的世界。这种嬗变是作家审美经验的积累与成熟,是对人类生存状态更为真实、更为本质的探索。
喻长亮早期的小说写作多是靠故事情节的引人入胜来吸引读者的,这些小说的故事情节曲折婉转、跌宕起伏,人物命运的大起大落、动人心魄,充满传奇色彩而又十分接地气。《老虾》是这一创作阶段的代表性作品:老虾在与洪水搏斗中失去生命意识后被抢救回来,他的女人在几十年前被洪水夺去了生命。他没有再娶,长期不遗余力地给镇卫生室捐助。这个短篇虽然时间跨度长达几十年,但喻长亮巧妙地选取了几个关键场景——与洪水的搏斗、幻觉与回忆、卫生室的抢救、孤独的晚年生活——通过强烈的情节对比,用温情疏解了过程和沉重,展现了小人物在灾难面前的脆弱与坚韧,颂扬普通人平凡中的伟大。用情节转折影响角色命运,并揭示其中的深刻意义。小说集《铁塔之上》中的《麦葬》,也是通过人物命运的大喜大悲来实现文学表达的。刘芳幸福美满的家庭因丈夫木林的疾病而发生变故,最后木林还是离开了人世,而他们在危难中遇到了好人平安。刘芳和木林感人至深的爱情,平安的勤劳善良,交织成一个可歌歌泣、动人心魄的故事。喻长亮早期小说《遍地庄家》《剪刀过敏症》《祸根》《大雪降临》《弹片的温度》《百福山庄》《漳河岸边》等等,叙事都是结构宏阔,情节曲折。这些小说的情节转折与人物命运变化,不仅丰富了故事的层次,也引发了读者对人生、选择与生命的深刻思考。通过情节转折与人物命运变化,展示人性的复杂与命运的无常。用小说情节的发展,揭示社会环境对个体命运的深远影响,深刻反映了人类的情感与社会现实。
随着写作阅历和生活经验的丰富与积累,长期对生活的观察、体验、感悟,对生命过程的思考,喻长亮的小说写作已经在自觉不自觉中发生了改变。作品越来越具有强烈的现实感和情感深度。在《边鼓》这部小说集里,作家已经收束了文学的时空,大背景、大场景、大悲喜不再成为对象与主角,描写的都是当下乡间、市民平民百姓的普通生活:农民(《请你吃螃虾》)、乡村教师(《漳河桥》)、学生(《大考在即》)、护林员(《楂子山上》)、乡村医生(《告别》)、民间匠人(《绝版》)、清洁工(《漳河桥》)、无业游民(《闹狗》)、精神病患者(《打鸟的孩子》)等等。这些作品不再依赖外部情节的剧烈变动,而是通过捕捉日常生活中的细微变化来展现人物命运的真实轨迹。在买菜、做饭、闲谈、回忆这些看似平淡的场景中,去发现了人类处境的真相——命运的改变往往不是突如其来的灾难或恩赐,而是无数日常选择与微小事件的累积效应。这些小说几乎都是由细节构建起来的。作家沉浸于日常生活的庸常之中,放弃了曲折的情节,以高密度、高强度的细节描写,以不断贴近人物生活与内心,来实现人物形象的真实性。这些作品更多地观照的是底层百姓的日常生活,直接切入时代肌理,使底层生活的真实得以鲜活呈现。表现他们在追求美好生活时平凡而又真实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以及命运的悲欣交集。作者凭借丰富的写作经验,巧妙而不易被察觉地在叙述过程中置入了自己的情感取向、思想立场以和价值诉求。以人物作为语言符号来引导读者,让读者在身临其境的阅读过程中自觉感悟,潜移默化。
《边鼓》里的小说,喻长亮多以日常生活为审美对象来构架故事,在世俗与恒常中去寻找人性的本质。他开始从早期作品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构建,或形象个性化的人物性格刻画,逐渐走向更为切身的、微小的日常涌动。用白描的手法逼真的表现日常生活中微不足道的、司空见惯的生活琐事和细节。这种日常书写更容易将作者自身的体验、情趣和感悟寄寓其中,使小说的内容更加充实和真实。《请你吃螃蟹》是体现喻长亮日常叙事艺术的典范之作。故事聚焦于城市化进程中农村留守老人的生活状态:日复一日的平常日子和琐屑无聊的生活碎片,平淡无奇。丁爷与三位老伙伴的日常无非是看家、种地、带孙子,闲暇时以互相吃请和打麻将来消磨时间。这种看似单调的生活节奏下,隐藏着农村劳动力外流带来的深刻社会变化。当丁爷看到孙子们模仿大人打麻将时,他戒掉了麻将——这个简单的决定背后,是一代人对下一代教育的隐忧与责任感。作者以自己的方式来叩问和疑惑目前农村留守的居家现状。这些日常生活琐事,零零碎碎的细节,折射出现实社会宏观的主题,反映出时代变革对乡村传统生活方式的冲击。
把宏大命题融入百姓人家的日常烟火,通过写实的笔触,以贴近普通人的视角,讲述普通的故事。喻长亮小说对地域风俗、生活细节的刻画和描摹都非常细致到位,逼真地还原了农村在工业文明时代的年代质感。《请你吃螃蟹》反映的是留守老人的日常生活。《告别》写的是乡村医生小桥与病人老树叔的故事。《绝版》写的是钟表修理店艾师傅对修理手艺的坚守,以及抗战老兵、流转土地农民张三胖的生存状态。《大考在即》写的是中学生的友谊和情感纠葛。《打鸟的孩子》写的是孩子家庭教育问题。这种日常琐碎书写更容易贴近人物的生命样态,窥视他们的内心世界。更容易让读者进入人物的灵魂,引发思考与共鸣,获得启发与醒悟。这些书写表达了作家对时下中国历史变迁的认知和情感态度。这些文学化的讲述,进一步解析了现代农村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它不再是故乡和童年的记忆,而是现实中的价值和情感表达,凸显了对俗人俗事的细致描写。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演变,也没有哀怨曲折的人物情事纠结,更多的是复刻平平淡淡的生活,琐碎重复的小事。但这种日常渐渐在笔下浮现出生活自身的重量,平民人性情欲的纠结,也呈现出现代人世的浮沉。从日常生活中包孕着的人性秘密和精神价值,去探寻人性的本质,直达幽深的生命根柢。
日常叙事难以走出的困境是叙事单调和平庸,很难突破表意的广度和深度。《大考在即》写的是“我”与吴担当和范亚丽学生时代的友谊和情感纠葛,活色生香的日常气息流动于字里行间。对世态人情的探寻,透着对个体心灵归属感的入微观察。在生活的历练下把日子过得踏实而欢腾。浓浓的烟火气、人情味和昂扬的生命力,支撑起《大考在即》丰富的精神天地。鲜少宏大叙事、家国情怀。笔触所及,更多的是零落、琐碎、平凡、普通、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表现个体、渺小、普通人、日常生活的日常叙事是《边鼓》小说集的叙事主体。普通人真切触及和感知形成的社会记忆,是对历史与现实的观照。作家将这些普通人的历史记忆融入到日常生活的叙事之中,呈现出普通人的命运在历史中的逡巡与摇曳。这些普通人的日常经历、生命感受和个体命运的差异折射着时代的变迁和改革的红利。
人物对话是小说日常叙事最突出的表现,也是喻长亮小说叙事最明显的风格标记。在小说《绝版》中,作家通过农民张三胖到钟表店修手表,与钟表店艾师傅以及常在钟表店喝茶的抗美援朝老兵瘦老头的一段机遇完成了小说的叙事。张三胖在等待艾师傅修表时与瘦老头下棋,他们三人便有了一段对话。这段对话构架起小说的叙事结构和主题。拉家常式的对话却跨越时空地分别叙述了人物的经历和内心。没有故事情节的人物语言叙事构成了小说的灵魂。手表修完了,小说叙事就结束了。以高密度的人物语言叙事,代替了情节的跌宕起伏或人物命运大起大落。从各个角落的生活气里挖掘打捞出生活的底蕴。开掘幽微的情感世界,呈现悠然宁静的日常生活,表现个体复杂的情感结构,揭示恒常常生活的厚重和意趣。小说《远山》也即如此,对话既是叙述的结构,也是叙述的内容。对话就是叙事,叙事即为对话,用对话推动情节在时间和空间延伸和扩展,用对话表现人物的命运,揭示小说的主题,形成小说的血肉、经络和灵魂,也形成了作家独特的风格。言为心声,人物的心理活动反映在人物的语言中,通过对话,读者能够窥见人物内心或隐或现的思绪,也真实地感受到人物命运的沉浮。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故事是离不开情节的,情节永远是叙事艺术更为丰富的表现。喻长亮从未放弃情节构建的技巧,而是在情节与日常之间寻找平衡点。如在小说《闹狗》中,他巧妙地将工业文明背景下魔幻现实主义的情节设计与日常生活的朴素白描相结合;《远山》《漳河桥》《楂子山上》等作品也保持了情节的曲折性,但这种曲折都源自人物日常选择的自然累积,而非作者的外部干预。这种平衡使他的小说既避免了纯粹情节剧的肤浅,又摆脱了极端日常叙事的琐碎,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叙事风格。
日常生活初看是平淡的,细察之下却包含着存在的全部奥秘。人性的真相,往往隐藏在最不经意的眼神、手势和沉默之中。喻长亮已将审美视角投向最平常的日常生活,在世俗与恒常中发现生活的真谛,寻找人性的本质。著名的文艺评论家蔡家园在一次获奖小说点评中写到:“在整体性观照人的日常行为与观念时,善于发现并提取其中的传奇性因素,以新的美学形式予以表现,由日常生活折射时代脉动,由个体命运透视生存状态,由生命沉思通向终极关怀。”(《日常叙事中的美学新变与精神建构》)。如今喻长亮的小说写作无疑都具备了这些要素基因与特点。
作者简介:张世鑫,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孝感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安陆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入选多个版本文集并多次获奖。出版个人文学评论集《观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