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屈指算来,在深圳女儿家已经度了十个春节。今天离蛇年春节只有上十天了。早晨一开门,就收到平儿的好朋友程五姐特意从老家孝感寄送的满满四大箱年货——红菜苔、黑白菜、白萝卜、大蒜、土鸡,还有久违了的炸豆腐泡(孝感称豆腐底子)、豆腐圆子和杂烩。凝望着这些散发着家乡泥土气息的年货,我在内心万分感激之余,眼前不禁浮现出一幕幕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老家过年的情景,特别是那埋藏于记忆深处的老家的年豆腐。
我的老家位于江汉平原东北部云(梦)、应(城)、安(陆)三县交界的云梦县西乡,是由发源于大洪山的涢水和漳河淤积而成的一片膏腴之地,也是一方民风古朴的礼仪之乡,俗称“夹河地区”,或“夹河”。夹河每年的春节,是在入冬之后,各家各户开始置办年货的氛围中拉开序幕的。那时,天气日渐寒冷,水利任务和田间管理已基本告一段落。隔壁临墙开始着手腌鱼腌肉自不待说,酿水酒,豆蜇(豆皮),磨汤圆、炒炒米、花生、瓜子、蚕豆,滚糖果,炸“车八折”……也陆续登场。然而,由于家境各异,这些年关食杂并不是家家都备的。各家各户惟一与置办腊肉腊鱼同等重要、非做不可的事情是——打年豆腐。因为夹河盛产黄豆,社员每年可从生产队分得些黄豆,就地取材,不用花钱买;同时,豆腐可像变魔术般制作出油炸豆腐泡、油炸豆腐圆子、油炸杂烩及干子、千张之类,不仅花样繁多,而且营养丰富,并易烹饪、好混搭和便存放。在那个生活物资匮乏,肉类凭票供应的年代,这些营养相对丰富的豆制品,自然成了夹河过年时每张餐桌上不可或缺的宴客主打佳馔。
我们湾是一个聚住着三四百户人家的大湾子。记得小时候,湾里有南北两家豆腐作坊,南作坊是四队的满春哥开的,北作坊是六队的祥国伯开的。每到进入冬月尾,两家作坊便不分日夜连轴转了起来。我家离北作坊近点,故总在北作坊加工。一般三四十斤黄豆做一个“活”,加工费好像是一两块钱。柴火自带。父亲每年须提前到北作坊预约排队,然后在约定的前两天,将黄豆倒入一口瓦缸里,用清水浸泡发胀。浸泡时间长了或短了,都出不了好豆腐。待到预约的时间一到,父亲便用水桶挑上泡好的黄豆到北作坊,我和哥哥则帮着将成捆的棉杆扛了去作烧熬豆浆的燃料。出门时,母亲总不忘将一只搪瓷把碗(茶杯)和一撮用旧报纸包好的白糖给我带上,以备喝豆腐脑之用,那可是一年望到头的舌尖上的期盼啦。
到了北作坊,推磨磨浆——摇包滤汁——熬汁取皮(豆油皮)——点卤发酵——装匣榨水……大约三四个小时后,一块块白嫰嫩、香喷喷的豆腐就制作出来了。由于是用石膏起卤,古法生产,那个独特的豆香气呀,弥漫在湾子内外,成为了春节氛围的灵魂。有几年,我家排队排在了下半夜,又碰上天气不好,北风呼啸、雨雪交加,尽管冻得人浑身瑟瑟发抖,也要按时起床,照往不误。一晃四五十年过去了,但那嚯嚯的磨转声,嘎嘎的摇包声,汩汩的压榨声,和乡亲们偎在柴火垛旁的朗朗谈笑声;那土灶膛里吐出的红红火苗、大铁锅中鼓起的星星玉泡,满屋飘荡的浓郁而特有的“窖酵水”味(窖音同“告”),至今还萦绕在我的耳际,展现在我的眼前。特别是呼溜呼溜喝下肚去的大半把碗豆腐脑,那个香甜、那个暖和、那个舒爽的感觉,至老萦绕舌尖,令人禁不住唾津的潜溢。
豆腐担回家的次日,除留下三五块做糜豆腐外,其余的便开始制作炸豆腐系列。一般是制成豆腐泡、豆腐圆子和豆腐杂烩三样,各样大致三分之一。最容易制作的是豆腐泡,即将大豆腐块改切为火柴盒大小厚薄的方块或三角块便可。豆腐圆子和杂烩的制作相对繁复些。先是由母亲在堂屋的饭桌上将一块块豆腐放入一只洗净的大木盆里,用手轻轻揉碎,加适量的盐、胡椒、姜末、大蒜末,拌匀,调味。然后,全家人欢欢喜喜地围着饭桌一起动手,将调好味的碎豆腐,一部分用双手抟捏成汤圆大小的豆腐球,是为圆子;一部分用豆油皮裹紧搓成酒杯粗细的圆条,辅之以芡汁黏实边口,再切成两寸多长的小段,是为杂烩。这些半成品制好后,被有序摆放在一面五尺见圆的蔑制簸箕里待炸。如有多出的豆油皮,还可包些地菜、千张馅的包卷,这也是一道广受青睐的待客佳肴。记得早年生产队每年要喂几头年猪,年底宰后按工分和人头分给各户,肉分得多一点的年份,母亲总是尽可能地取些精肉剁成碎末,掺入碎豆腐中以提味增鲜和增加营养。
一切准备就绪,父亲已将油锅烧滚。接下来,由母亲掌作开炸。我的任务是当二传手,端着筲箕蹦进跳出地往返于堂屋和灶房,一会儿将半成品从堂屋分样送上灶台递给母亲,一会从母亲的篾漏勺中接过炸好的成品端到堂屋竹篓里摊凉。母亲是烹饪高手,稔识火候,经她之手炸出的豆腐泡、圆子、杂烩,颗颗金黄油亮,外脆内软,香气扑鼻,绝无焦煳、散烂的败作。我肚里的馋虫实在抵挡不住香气的诱惑,往往等不及它们凉到不烫不冷,就迫不及待地抓上一颗塞入口中解馋,尽管被烫得呲牙咧嘴,却仍不忍罢手。母亲每每见状,总是冲我慈祥地连声嘱咐:“等哈,等哈,莫烫到了哟!”这时,父亲微笑着眯缝着双眼,不紧不慢地往灶膛添着柴火。在红彤彤的火光映照下,布满一道道皱纹的消瘦的脸颊,少有地泛着血色,泛着笑意,似乎长年折磨他的哮喘和胃疼的毛病,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无比温馨的一幕,深深地镌在了我的心头,以致许多年后,我还莫名其妙地将过年打豆腐、炸豆腐这庄户人家一年上头的盛事,与父亲的健康连在了一起,与全家人的幸福连在了一起,暗自感到此事好不神圣,好不快乐。
午饭时,平儿煮了一锅热气腾腾的圆子杂烩黑白菜,炒了一盘活色生香的红菜苔。甫一上桌,我就急馋馋地夹了一颗圆子送入嘴中。平儿见状,赶忙讪笑着嚷嚷道:
“等哈,等哈,莫烫到了哟!”
好熟悉又好陌生的话语!我嘴里烫烫的,心头热热的,默默地、慢慢地咀嚼着,品味着,泪水忽地濡湿了紧闭的双眼。
啊!远方的家乡,远逝的童年,远去的父母,还有这远道而来、远久未闻的老家的年豆腐香……
【作者简介】高乔明,云梦县人,孝感市市直某机关退休干部。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武汉散文学会会员,孝感市作家协会会员,《青年文学家》作家理事会南国文学社分会副主席,南国文学社学术顾问。著有散文诗歌集《飞鸿雪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