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识尽“椿滋味”
高巧燕(孝南)
惊蛰过后,天气渐渐回暖,几场春雨洒落,院中的几株香椿树舒展了身姿,从枝桠的顶端吐出了紫红色的嫩叶,再过几天,将新长出的、约莫一指长的香椿嫩叶采摘下来,洗净切碎,拌匀鸡蛋羹煎炒,又将成为三月的春风里,餐桌上一道美味的时令蔬菜。一盘清香四溢的香椿炒鸡蛋,足可以孩子欢呼雀跃地多吃二碗饭。。
其实,早春食椿芽的习俗在民间由来已久,古人食香椿,有文字记载的最早可追溯到汉代,至今也有二千多年的历史。古往今来,吟诵香椿的诗句并不少见,从民间流传的“嫩芽味美郁椿香,不比桑椹逊几芳”,到唐末诗人元好问的“溪童相对采椿芽,指似阳坡说种瓜。”活泼自然的文字,满含着田园清新质朴的气息,读来也是倍感亲切。康有为的《咏香椿》:“山珍梗肥身无花,叶娇枝嫩多杈芽。长春不老汉王愿,食之竟月香齿颊。”竟夸张地说吃了香椿芽,一个月都是唇齿留香,这般夸赞,实在是道出了鲜嫩味美的香椿,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布衣百姓,对它毫无例外的喜爱。
然而,如此美味的“树上蔬菜”,在江汉平原的澴河流域一带,却并不多见。小时候的自家庭院,包括左邻右舍的房前屋后,纵然是绿荫成林,树冠如盖,但记忆中似乎并无香椿树。后来,读孝感本土作家舒飞廉的《草木一村》,那个被榆树,桑树,槐树,柳树,枫杨,苦楝等各种家乡树掩映的村庄,也没有关于香椿树的描述,“据说城里人会将它摘来炒着吃,椿树的叶子那么臭,怎么能吃呢,真是笑死人”,这说的应该是臭椿吧,可见,在飞廉的村庄中也是没有栽种香椿树的。我和香椿的初识,还是在结婚后,随他回老家探亲。乡下爷爷奶奶的老屋前,有一方池塘,池塘狭长形如新月,在新月的周围,勤劳的爷爷奶奶依次种着桃,梨,李、柿等果树,正对着大门的池塘两侧,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栀子和数株香椿。乡间的三、四月间,正是草长莺飞,百花争艳的时节,桃红李白的春风中,八十多岁的爷爷用一根绑着镰刀的长杆依次摘下香椿树顶端一簇簇浅红鲜嫩的新芽,“莫心疼它,越摘越发旺”,那时的爷爷身板硬朗,声音洪亮,对树的“不留情”,分明是对儿孙们无言的疼爱吧。
老家的水质清澈甘甜,奶奶又有一手好厨艺,那些在乡下原本寻常不过的蔬菜,六月伏天里晒干的苦瓜干,南瓜干,茄子丝等,被温水发涨后,配以冬天的腊肉和新鲜的瘦肉,在奶奶的巧手烹制下,吃起来别有风味,更别说那一大盘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用老母鸡刚下的土鸡蛋拌炒的香椿鸡蛋饼了,翠绿金黄的“美味佳肴”刚出锅端上桌,满堂的儿孙几乎群起而欢呼,大快朵颐。一箸入口,那种沁人齿喉的清香至今难以忘记。
民间有俗语“门前有一椿,吃菜不担心”,据说香椿的吃法有好几种,焯水凉拌,摊饼煎炸,还可以凉拌豆腐等,可单是这一种已让人欲罢不能,回味无穷。从那以后,每年春天回老家,变成了一件值得期待向往的事情,往往是春节刚过,就开始盼着清明假期的到来。
七年前,九十二岁的爷爷因病离世,三年后,八十多岁的奶奶又在梨花如雪的三月里离去。“挖几棵香椿苗带回孝感吧,这树肯活,好种”,清明节回去给爷爷奶奶上坟后,他找来一把铁锹,将香椿周围丛生的幼苗连着泥土轻轻挖起,用塑料袋装好,带回了我们孝感的家,香椿树果真好种,短短几年功夫,当初不过尺许高,细嫩如箸的枝杆,如今已有手腕粗细了,三月的暖阳微醺,院中香椿树枝桠顶端一簇簇浅红的嫩叶在正午的阳光中泛着油油的光亮,微风拂过,枝芽轻颤,恍恍惚惚间,似乎又回到了乡下的老家。只是,故人已不在.
寄生树
乡下爷爷奶奶家的老屋旁,生长着一棵高大挺拔的橡树。高大的橡树粗壮笔直,树冠如盖,树底下方圆几百米的地势平坦开阔,听爷爷说从前是一片晒谷场,只有最东边是一处陡然而下的斜坡。斜坡旁就是通往爷爷奶奶家必经的小路。橡树靠近斜坡下端的根部,被经年的雨水冲刷,时常会裸露在外面,盘根错节,虬曲交织的树根一旦失去了泥土的依附,似乎在任何一次狂风暴雨中都有倒下的可能。
乡下民风淳朴,有略懂风水的人告诉爷爷,那棵橡树就是爷爷整个家族的风水象征,要想子孙后代兴旺发达,可不能让它倒下。于是,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在每一次滂沱大雨来临之前,狂风骤雨停歇之后,爷爷都会从别处挖土,一担担挑来堆在橡树根周围,踩平压实,在做这一切的同时,爷爷一定也会在心底默默祈祷那些如橡树般开枝散叶出去的儿女、子孙在外求学、工作一切都顺当圆满吧!
五年前的清明节,我们回老家扫墓,吃过午饭后,站在爷爷家门前休息,无意间抬头仰望斜坡上的那棵橡树,正午的阳光如瀑布般从橡树新长出的绿叶间倾泻下来,整棵树都沐浴在和煦的暖阳中,静谧而安详。如果不是留心看,也许不会发现,在橡树顶端郁郁葱葱的枝桠间,寄生着一株与众不同的枝丫。那枝丫约莫有成人的拇指粗细、大约一米多长,细细嫩嫩的叶片,与橡树的绿叶完全迥异,远远望去,就像是一个不明身份的来客,未经允许却自作主张在橡树身上安家落户,生根发芽,毫不客气地吸取橡树身体里的营养,看那生机勃勃的样子,绝非一日之功,飞鸟是何时从何处衔来何树的种子,寄生在橡树的枝头,谁也不知道。
“得想办法上去砍掉它(寄生树)才好,再长下去可不是什么好事!”抬头仰望高耸入云的橡树,丈夫的脸上掠过一丝担忧,“为什么要砍掉?”头脑简单的我低估了寄生枝丫对橡树的危害,“好比是人体内生病了,当然得想办法治疗,切除病灶,等它越长越大就麻烦了!”丈夫耐心地解释着,那时候,谁也不知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那棵寄生的枝丫是否是一种隐喻和暗示?
膀胱癌晚期,尿道口狭窄这些医学术语是在爷爷第一次喝农药抢救过来之后,我们才听说的。而在这之前,尿不出来,吃一小块西瓜,一晚上起夜八次都尿不干净,这些症状究竟带给了爷爷生理上和心里上怎样的痛苦,谁也无法想象。实在疼得难以忍受的时候,爷爷独自拄着拐杖去了镇上的卫生院,仅仅只是简单地做了初步检查,可能是从前见多了在农村老来疾病缠身,无钱医治,最后孤独终老的情景,不负责任的医生妄下结论:“(极)有可能是膀胱癌晚期,这个年龄(八十七岁)已经没有做手术的必要了,回去看开点,吃好点、喝好点等着吧!”等什么呢?当然是等死!
同样是在农村,可爷爷的情况与常人还是有些不同的。勤劳善良的爷爷奶奶一生共同抚养了七个子女,除去前些年因病去世的一儿一女,剩下的五个子女中,最小的儿子女儿在外地打拼得颇有成就,另外三个子女在镇上都分别买了房子做着小生意。五个孝顺的子女和孙子孙女们逢年过节总会给爷爷奶奶添衣置物给零花钱。乡下离镇上大约有四、五里路,平时爷爷奶奶上街赶集,经过三个子女的门口,总会进去喝茶歇脚或吃饭。这一次因为奶奶的脚不太舒服,没有跟爷爷一起来赶集。八月中秋后,天气日渐转凉,农村婚丧嫁娶的事情逐渐多了起来,爷爷远远地望着做服装生意的女儿在招呼顾客试衣服;棉絮加工店里,二个儿子戴着口罩,身上沾满了棉花飞絮,在轰隆隆的棉籽轧花机前手脚不停忙碌,都没空往店外多看一眼,爷爷什么也没有说,赶集买完所需物品,用拐杖的一头挑着小竹篮,径直走小路回家了。装在竹篮最底层的物品,有两瓶农药,一瓶是敌敌畏,另一瓶是防治菜青虫的乐果。
谁也不会想到爷爷会走上那一条路,一生刚强的爷爷从没对任何人说过那方面的疾病带给他怎样的不适和难受。在医院经过洗胃抢救又做了尿道手术,爷爷终于苏醒了过来,子女们都暗自庆幸,幸好喝的是乐果,如果是敌敌畏,那将是怎样的后果?
与《重症监护室》里同样的病症喝了老鼠药又从死亡边缘抢救过来的铁人张爹爹相比,爷爷似乎更为幸运一些。幸运的爷爷比“铁人”张爹爹多活了五年,五年里,爷爷到过武汉小姑姑的新家,又由丈夫开车到武汉,生平第一次见到了半个多世纪前就听说过的“上面跑汽车,下面开火车”的武汉长江大桥。五年里,八十多岁的爷爷奶奶乘着刚开通的第一班武清高铁,由远在清远的幺叔接到南方过了一个温暖的新年。
元宵节刚过,爷爷执意要叔叔送他回来,要回自己住了一辈子的老地方。回来后的爷爷奶奶依旧住在自己的老屋里,自耕自种,自给自足,偶尔还上山砍柴,下地种菜,每餐能吃一大碗米饭,喜欢吃红烧肉。如果不是寄生在身体里那难以忍受,无法治愈的老毛病,相信爷爷活到一百岁都没问题。病魔再次袭来是在五年后,去医院请医生会诊,医生摇头,九十二岁的高龄了,身体的各部分器官已老化衰竭,没有再做手术的必要了,请医生出诊打针,打了半个月的针,皮肤下的血管已经脆弱如纸,到最后连扎针的地方都难以找到。是看见了医生的摇头叹息,还是真的感受了死亡之神在不远的前方朝自己招手呢?
究竟是什么让爷爷选择了与《重症监护室》里铁人张爹爹第二次相同的方式离开人世,谁也不得而知。与喝下老鼠药加跳河的铁人张爹爹一样,爷爷同样是双保险,老鼠药是用酒送服的!
2013年十月下旬的一个晚上,深秋冷寂的山村里仅有的几户人家都关灯休息了之后,亥时已过,爷爷像往常出门起夜后,站在老家的夜空下,凝望着屋前的山丘池塘,田园草木。夜黑如墨,万籁俱静,没有谁看见爷爷是如何将白天瞒着家人到镇上买的老鼠药用酒喝下去的。爷爷踉踉跄跄地回到房间,拉着奶奶的手,嘶哑着嗓子:“老伴,对不住了,我要先走一步了,不想(自己)再遭罪,拖累他们了!刚刚(出去)用酒喝了老鼠药……”话音刚落,整个人便歪倒在床上,如同熟睡了一般。
从跟奶奶交代完后事,一直到次日下午,如同熟睡中的爷爷神态安详沉静,呼吸,脉搏均匀,似乎没有丝毫的痛苦,冥冥之中,他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直到离他最远,最小的儿子第一时间乘高铁从南方风尘仆仆地赶到家,握着他的手,连喊了三声“爸,爸,爸!”那强有力的心跳,均匀的呼吸与脉搏才骤然而停…………
高大挺拔的橡树没有被小小的寄生树摧毁,不知名的寄生树在橡树的枝桠间顽强的生长了几年后,又兀自枯萎凋谢了。可是潜伏在爷爷身体里的病魔,却让一生要强的爷爷以决然的方式离开了我们。
爷爷走后,那棵曾经枝繁叶茂的橡树,没有了那一担担土的呵护,不知道在以后的暴风雨中,还能够屹立多久?我只能用心祈祷,所有如同橡树的种子般早已将根扎在异乡土壤里的亲人们,以及所有的陌生人,愿你们这一生平安幸福顺遂,抵挡得了任何狂风骤雨的侵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