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某年深秋,清理我家4楼的杂物间,揭开防潮篷布,见到以前读过的一大堆旧书,我就像见到久别重逢的故人那样悲欣交集。22年前的冬天,我家定居于此,安顿好一家人的饮食起居之后,我将十几袋子书扛上4楼,一捆一捆归置好,为防受潮或被虫噬,我买来一块厚实的防护篷布,将书堆裹得严严实实。为稻粮谋,我好多年没时间理会这些书了。这个覆盖着厚厚尘埃,被“灰壳”包裏着的一堆旧书,是我的另一个世界。此刻,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年少轻狂而又朝气蓬勃如5月江南山坡上翠竹一样的自己。 这是我年少时读过的一摞摞书:有《红楼梦》等中国古典四大名著,有巴金《家》,茅盾《子夜》,张恨水《啼笑姻缘》《金粉世家》,还有唐诗和宋词读本。外国作家的作品有茨威格《巴尔扎克传》,巴尔扎克《驴皮记》,有奥斯特洛夫斯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托尔斯泰《复活》《安娜卡列尼娜》,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有海明威《老人与海》《战地春梦》,有川端康成《雪国》《伊豆的舞女》,有车尔尼雪夫斯和普希金的诗,有达尔文《生物进化论》,还有马克思《资本论》等。也有那个时代作家的作品。能记住的有竹林《生活的路》,欧阳山《三家巷》,叶辛《磋砣岁月》,鄢国培《漩流》《巴山月》,王蒙《青春万岁》,杨沫《青春之歌》,曲波《山呼海啸》,浩然《艳阳天》,还能记起的,有叶蔚林《没有航标的河流》,余易木《初恋的回声》…… 至今都没弄明白,我为何曾在一段时间里,喜欢《生活的路》这本约二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它是一部反映知青命运的书,并不复杂的单线铺展故事的叙述方式,一群像竹笋一样可爱的孩子,对迎面扑来的未来充满憧憬,但他们哪里会想到一串串困厄、陷阱,仿佛被生活这个“阴谋家”提前布设好,等在他们必须走过的路上。后来想,也许是作者那温暖抒情的文笔,正好熨贴了一个乡村少年寂寥的心。这是我唯一一次读到这位叫竹林的作者的文字。 我得到这本书,是以牺牲一个少年自尊为代价的——它的产权人,是当时的车站供销社所属的文化用品店——在供销社大楼的底楼,文化用品店有一个柜台,专门用以出租图书。那个女营业员三十多岁吧,瘦瘦净净的瓜子脸,笑或不笑,眉眼儿都弯弯的,细细的,透着温良和羞涩。她穿着当时流行的化纤布料蓝上衣,长裤是那种风格略显张扬的喇叭口,上衣收敛的风格配上喇叭裤,显出她追逐时髦而又克制的性格。她的两只袖子,套着比上衣色泽更深的蓝色袖套。我在她手上办好借书卡,把5元钱押金交到她手上时,她抬头望着我的眼睛,时间有那么两三秒,我低头接过借书卡,揣入贴胸的口袋。我无端地觉得这本小说的书写者,肯定长着和她一样不太浓密的刘海,肯定和她长着一样弯弯的眉眼。 去还书的那天下着大雪,滚子河两岸的麦子和油菜都被棉被子一样的雪盖住,我呱唧呱唧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地面的雪,心里谋划着怎样将这本书据为己有。 我在她面前撒了一个谎。我跺跺脚,在门外拍打掉身上的雪,看见女店员踮着脚尖,额前的刘海垂落着,在那儿整理书架顶端的书,她把摆放得有些凌乱的书抽出又码进去,所有书脊朝外,便于识别和取放。她忙完这些,偏着头用目光检视一番,右手指头从左至右点着数,口里默默地念叨着,自顾自点点头,像是说,嗯!没错!这就对啦。然后拍拍并没灰尘的手,移步过来。显然她已在整理图书时看到了我。她伸出手,准备接过我还给她的书。 “书弄丢了。”我说。 她默然望着我,时间足有两秒钟,“怎么会丢呢?那,那怎么办?” 事实是,书藏于我挎在肩头的布包里。因为喜欢这本书而不确定能不能买到,我犹豫了几天,还是黑了心想出这个坏主意。 “我赔你钱。”我说。 “这,这事儿,我要跟主任讲讲,看怎样处理这事儿。” 后来的结果是,我那5元押金贡献给了文化用品店,我主动放弃了借书卡的押金。而这本书的价格是一元二角八分。从此我再也没脸去面对她。再以后,供销社淡出了人们的视野。那一排临街的门面,有的开了小饭馆,有的卖五金、卖涂料、卖粉刷墙体用的铁板、棕毛刷子,这些玩意儿,是我老家清明节前夕去东北抹灰的农民工,临上火车前必买的泥水匠工具。也有开食杂小超市的、开药店的,唯独没有书店,没有那个瘦瘦净净眉眼儿弯弯的女营业员。此后许多年,我无数次走过那里,都会停下脚步,望着那临街摆放着各色花花绿绿商品,唯独没有书店的一排铺面,无限怅惘。那场大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 那些知名的,不知名的,读得懂和读不懂或者似懂非懂的作品,如同那个年代乡村的玩伴儿,朝夕相伴,它们从没嫌弃我,从没看不起我的自卑和懦弱。它们像春天里布满磙子河两岸的野蔷薇花,用淡淡的清香,默默温暖我,陪我走过苦涩又甜蜜的少年时期。 读书的意义何在呢? 这个答案还得在读书的过程中去求解。 首先是读书会使你的生命变得更长更宽,阅读经验告诉我们,读一部好作品,你会随主人公走进那个文字的世界,去感受人物命运的跌宕起伏,感受作品里的世态冷暖,而这些感受正好弥补了你现实世界里没有的东西。钱钟书云:如不读书,哪怕你行万里路,也只是个邮差。 不读书或读书甚少的人,他只能看到眼皮子底下的世界,他甚至非常自信地认为,全世界都是眼前这个样子。 许多年前的夏天,我在槐荫大道开店讨生活的缝隙里,读龙应台《亲爱的安德烈》,至今仍记得里面的一段话:“孩子,我要求你读书用功,不是因为我要你跟别人比成就,而是因为,我希望你将来会拥有选择的权利,选择有意义、有时间的工作,而不是被迫谋生。”读书让人生有更多的选择。 有人说,读书并不能发财,为什么还要读书呢?是的,读书不一定能富有,但一定可以让心灵高贵,思想自由,有道是,书满屋,善满心,这个“善”,一是善良,二是美好。我17岁时高考失利,回家帮父母去集市上卖菜,集市上的散去收拾完摊子,第一件事是去邮局卖报刊的亭子买两本新到的文学杂志,一本自己读,另一本送给也爱好文学的初中同学梦春,梦春母亲见我又送书过来,一副苦巴巴的样子:“求求你!以后别再送书过来,我家梦春不能看书,看书耽误他去工地赚钱,看书会让我们家越来越穷……”那时梦春在工地上帮小工,一天挣20多块钱呢。梦春懂母亲的苦,从此不再读书,后来一心一意做个了泥水匠,跟随着老家的泥水匠师傅,年年清明节前后去东北,门前的草地上打下一层白霜时回来,像只候鸟。30多年后初中同学聚会,做东的是成绩最好的李同学,他如今已是省级示范高中骨干教师。梦春看到混得好的竟然没有一个是不读书的,人们有说有笑,觥筹交错,只有他,连一句话都插不上嘴,50岁刚过,头发都掉光了,走路都气喘吁吁。梦春30多年来从没停止过劳作,也只能勉强维持一家人的基本生计。 如果你认为命运对你不公平,那是因为你小说读少了;如果你觉得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乃至有昏昏噩噩之感,那是你读散文太少了;如果你感受不到春天的田野,秋天的乡村堪比童话,那是你已经很久没读诗歌了;如果你的认知还停留在上个世纪某个时段,你必定没读社会学或者哲学…… 想起13年前那个乍暖还寒的3月,我写给第一次出远门求学的孩子的一封信:“少时我读《封神榜》,里面有个神仙叫雷震子,他背上长了一双翅膀,遇到地面过不去,或者遭到对手围攻,他就噗地一下抖开翅膀,呼呼飞上长空,地面想加害他的那些家伙们一个个呆着一脸懵逼,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飞走,徒叹奈何。我是多么羡慕雷震子那双翅膀啊!后来长大了,我把知识理解为翅膀,而要长出一双搏击长空的翅膀,唯一的途径只有读书。” 【本文系“悦读悦美·书香人生”征文大赛获奖作品】 作者简介:易格滋,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孝感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曾在《青年文摘》《中国青年》《长城》《长江丛刊》等刊物发表文学作品30余万字。有作品译介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