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不知是什么时候下起来的。酱油哥从热火朝天的酱品车间出来，忍不住停下匆匆的脚步，仰头看着纷份扬扬的雪花，心头忽然就冒出了白居易那首《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好久没有和朋友们一起喝酒品茶了。本以为快到退休的年纪，酱园诸事也慢慢走上正轨，他会渐渐轻松些，不曾想却是越来越忙了，连双休日都难得空闲。品牌策划，包装设计，市场推广，文创宣传，一大堆的事都压在肩上，现在园区扩建美化项目和城区直营店的设计装修正在推进中，新研制的酱香鱼和酱香肉也随着年关将近开足马力……现在的他，心里冒出一点闲情逸致都觉得奢侈。 酱油哥在成为“酱油哥”之前，是应城文人圈里的“徐志摩”，不仅因其外表酷似，更因其内在气质与诗文才情都尽得才子风流。彼时，他在本土一家知名医药公司任高管，无论是出入商业场合，还是参加文学活动，总是西装革履，风度翩翩，清健挺拔的身姿，俊朗温和的笑容，一幅黑框眼镜更增添几分儒雅气息。让人没想到的是，事业势头正火之时，他竟转身投入到酱油行业，迷上了黄滩酱油的古法酿造技艺，这一迷就是十五年。也不知从何时起，这“徐志摩”的名号渐渐被“酱油哥”取代，一身西服已换为中式对襟开衫，脚下是黑色北京布鞋，晒成酱油色的一张脸，活脱脱蜕变成一枚散发着陈年酱香的“酱油哥”。 此刻的酱油哥不得不收敛起那点闲心，快步走到办公楼下，抬脚要上楼，就听到外面有汽车的鸣笛声。这么大的雪，谁来了？他收回脚转过身，就看到一辆黑色越野车停在酱园大门口。他认得那车，是老顾。他心中一喜，呵呵，心有灵犀，喝酒的人来了！来得正好，今天厨房准备了员工的加餐菜，再多加几份自制的酱香肉和酱香鱼，围着火炉喝几杯小酒，岂不快哉！ 他拿起电话做了安排。大门已徐徐打开，车转瞬就停到了办公楼前。车门一打开，几个熟悉的声音就传出来。酱油哥笑着迎上去，“最难风雪故人来啊！心有灵犀，正想喝酒呢，想曹操曹操就到！” 老顾得意地向同行来的几个人扬扬头，“哈哈，怎么样，我是神机妙算吧？” 大家都笑。酱油哥这才发现，其中还有一个生面孔，三十出头的一个白面书生。老顾连忙介绍：“这是方博士，我的小老乡，生物科学博士，刚从香港中文大学回到深圳校区任教。此次专程前来酱园考察。” “欢迎方博士！”酱油哥热切地走上前去。 “您叫我小方吧，”他笑着握住酱油哥的手，“我猜，您就是大名鼎鼎的酱油哥吧？黄滩酱油第五代非遗传承人，对，错不了，我在网上看过你的访谈节目。”小方说着，从提包里掏出一个空瓶子，“我今天来，也不是什么考察，就是来打酱油的。” 酱油哥看到，那居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黄滩酱油的老酱油瓶，瓶上的标签已面目模糊，但还是可以依稀看到“黄滩酱油”的字样。他心里很是惊诧，觉得小方拿着这老酱油瓶来，一定是有故事。 小方看他不语，举着瓶子一脸认真，“我真是来打酱油的！” “好！欢迎来打酱油！”酱油哥笑着，请一群人上了楼。在暖融融的会议室里，大家一边喝茶一边聊天。你一言我一语聊着酱园的前世今生，聊着古法酱油“春曲、夏酱、秋油、冬藏”的诀窍和奥秘，聊着历经三年五载最终修成正果的极品冰油。小方很少插言，更多的静静地听，同时又细细察看展柜里的产品。酱油哥看着这位生物科学博士，很想听听他有什么想法和建议。小方却摇摇头，沉吟了好一会，才说，“其实，我是替我爷爷来看酱园的。” “你爷爷？他是不是也知道黄滩酱油吗？”酱油哥问。 小方点点头，“他听我说要去武汉参加一个会议，就反复叮嘱我一定要抽空来酱园看看。”小方望着窗外飞舞的雪花，讲起了一个遥远的故事。 原来，小方爷爷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为了让儿子有口饭吃，母亲含泪将他送进恒茂记酱园，当了一名小伙计。站在高高的柜台后，看到有人拎着酱油瓶子来，他就一手接过去，将一个漏斗插接到瓶口上，按买家斤两要求，拿取不同容量的“吊子”，往缸里一沉，满满当当吊上一提酱油，倒入漏斗中，待酱油入瓶，他抽出漏斗，塞好瓶塞，递到人家手里，一滴不洒，干干净净，一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麻利流畅。大家伙都喜欢这个小伙计，他也喜欢酱园里特有的酱香气息，更喜欢吃带着酱香的菜。那时候，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早日跟着师傅学酿酱油的手艺，他要让妈妈也能尝到那美味的酱油。只是，那个时候战乱不断，他手艺没学成，妈妈就在战乱中死去，他在逃亡途中被抓了壮丁。再后来，去了台湾。年纪越大，他越是想念那浓浓的酱香味儿…… 小方看着那只老酱油瓶，“很多年前爷爷不知费了多大周折才得到一瓶黄滩酱油，后来酱油用完了，空瓶子舍不得扔掉，他一直当宝贝珍藏着。去年爷爷查出得了癌症，什么都吃不下，有一天他忽然说很想念家乡黄滩酱油的味道，庆幸的是现在网络发达，更庆幸的是你们居然将黄滩酱油一直传承着做下来，我们在网上买到了那种手工酿造的五年冰油，爷爷终于吃到了用家乡酱油做的菜，没想到……” 酱油哥心里忽然一紧，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担忧，生怕老人家失望，忍不住脱口问道，“没想到怎么样？” 小方悠悠地说，“爷爷当时老泪纵横，说这酱油果然是一滴入魂啊，那就是家乡的味道，就是梦里的味道。” 酱油哥心里松了一口气。那一瞬间，他感到自己这十几年的坚持和努力是值得的。特别是听小方说老人家此后每餐都能坚持吃一点饭菜，身体和精神竟然慢慢好起来时，他感到由衷的欣慰和开心。他当然知道，黄滩酱油本身哪有什么治愈功效，但来自于老人家内心深处寄托与念想，赋予了黄滩酱油对乡愁的治愈力量吧。 大家一时间都若有所思。小方长长出了一口气，“我爷爷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回来看看昔日的酱园，现在看来，他恐怕今生都难以圆梦了。好在我能够替他实现心愿。昨天顾叔叔带我去了黄滩老酱园，听说那里将建造一个黄滩古法酱油博物馆，但看着荒废的园子，我拍视频和照片时，心里还是觉得遗憾和失落。今天到这新酱园来一看，心中却只有欣喜和震撼！谁能想到你们会在这林场深处，在这样美丽的世外桃源，将老手艺老滋味传承下来！我好像明白了我爷爷为什么一定要我亲自来酱园了，我真的要把黄滩酱油作为我的研究课题，好好研究一下！” 大家鼓起了掌，酱油哥心里也无比兴奋。自己当初决定转行做黄滩酱油，其实也只是凭一腔热血，小时候是吃黄滩酱油长大的，不想这样好的老品牌就这样消失。越往后走，他才越觉得老祖宗留下的文化遗产博大精深，秉承古法，时光慢酿，酿出的都是日月精华和人生智慧。这样的好东西，需要更多像小方这样的年轻人去研究、挖掘和传承。 外面的雪不知何时停了。小方想去外面看看传说中清朝留传下来的那两百多口老缸。酱油哥笑着说，“好，咱们现在就去清朝的老酱缸里打一壶原汁原味的老酱油！” 小方拿起那只老酱油瓶，跟着酱油哥走进了白茫茫的晒场。一行人停在一排老酱缸前。小方俯身去察看那酱缸的釉色、图纹和款识，几近虔诚。尽管白雪覆盖，凛冽的空气中依然闻得到氤氲的酱香。酱油哥微笑着吸吸鼻子，这是他最喜欢的味道，这味道让他兴奋快活。小方看了好一会才直起身。酱油哥不知何时变出一只“吊子”和一只漏斗，他把它们递给小方，然后小心地掀开斗笠。 开缸那一瞬，一股浓郁的酱香扑面而来。酱缸表面结着一层薄冰，一颗颗冰晶像一颗颗小星星，在雪光映衬下，闪着晶莹的微光。酱油哥示意小方用吊子去打酱油，小方迟疑着，有点不忍心碰碎那些小星星。不过，他只迟疑了一会，就将吊子伸进缸里。他要打一瓶家乡土生土长原汁原味的酱油回去送给爷爷，他要把这些小星星，装进这瓶子里带回去。
（此文系“黄滩酱油杯”全国文学作品大赛获奖作品）
作者简介：曾晓吾，本名曾晓娥。党校高级讲师。湖北省作协会员。有作品刊发于《长江文艺》《安徽文学》《百花园》《北方文学》《湖北日报》《长江日报》《语文报》等报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