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国的冬天漫长又寒冷，我一直在南方生活又严重贫血，实在很难适应北方的气候。腊月初十，我乘火车回到了老家。深夜，下体突然流血不止，除了鲜红的液体，间或还有紫红的小血团滚出来。起初，我并没太在意，可这次比以往严重多了，用厚厚的草纸和超大的护垫也没用，床单和棉絮很快被染红了。后来，我只得用一个大大的塑料袋铺在床上，不断地更换草纸和护垫。这时，我心里升起莫名的恐惧，生怕体内的血会像洪水一样泛滥，最后把我淹没。整个下半夜，我无法入睡，深怕一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我静静地躺着，听窗外寒风一阵阵呼啸，风拍打玻璃的声音真像一个人的呜咽，让人毛骨悚然。好不容易熬到天明，照了一下镜子，我发现我的眼睛凹陷了一圈，脸色苍白得如冬日枯萎的芦花。我意识到上医院已刻不容缓。 冒着寒风，独自一人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必须立即手术，否则会有生命危险。到这时，我才明白病情的严重性。可我还是放不下班上的那群孩子。身为班主任，我已经离开两周了，又临近期末备考，我得先回学校去处理好一些事情。和医生达成协议过几天手术，医生给了我开了许多止血的药。回到学校，强撑着上了一周课，把考试进度赶完了，离开学校时，依依不舍地看了好久，曾经觉得既简陋、规模又小的学校此时在我眼里是那样美好。 第二天，腊月十九，天气异常寒冷，路面冷霜如雪，安顿好家里的所有事情后，我独自乘车来到了医院。来之前还抱着一丝侥幸，希望能不做手术，或者只做一个小手术，可我的意见被医生彻底否决。为了能继续安全地活着，之前的种种侥幸和顾虑只能统统抛开。出乎意料的是医院病房极其紧张，只能住加护病房，加护病房条件很差。接下来，一上午，马不停蹄做了七项检查，然后就是打点滴、做清洗等。同病房的人和医护都觉得诧异，你怎么没有人照顾？其实，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独自面对一切。不是不想小鸟依人，也不是不愿意被人呵护，只是命中注定只能孤单抵御生活赐予的所有。 看着来来往往的病人，不禁有几分担心，不知我的手术会安排在什么时候？每看到一个佝偻着腰、步履艰难的病人，我都会走过去询问，看是不是和我的病情相同，希望能得到更详细的指点。他们都说不要紧，这让我紧张的心稍微放松了一些。 第三天下午，护士把我转到第17病室56床。她对我说，准备明天手术。在医生办公室先签了好多名字，恐怕这是生平第一次认认真镇地写自己的名字吧！一丝不苟，一笔一划签名其实是为了掩饰自己心里的那份忐忑与担忧。接着洗头、洗澡。手术前要求空腹，不能吃、不能喝。晚上八点，灌肠两次。肥皂水、生盐水这些不该进入体内的异物强行进入之后，身体非常难受，浑身冒汗，疼痛不止，可为了活命，只能忍着。 夜深了，窗外黑得如同被煤炭糊住一样，风呼呼地拍打着窗户。病友们都已安然入睡，我睁大眼睛在黑夜里想着心事，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前尘往事，一幕幕在脑海里翻转。母亲慈祥的脸，母亲被送进那座焚烧的机器前最后的样子，父亲严厉的面孔，一张粉嫩婴儿的脸，一个大男孩富有感染力的笑容……许多熟悉的画面在我眼前叠现、跳跃。我在光阴的长廊中回首从前，从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成长为豆蔻年华的少女，然后为人妇、为人母，这些年，一直在漫长的人生旅途艰难跋涉，踽踽独行，尽管踉踉跄跄，但总算熬过来了。时间的沙漏流走的是悲伤和失落，痛苦和寂寞，烙印在心底的永远是那些尘世间难得的温暖和幸福。想起我的一双儿女，想起爱我的亲朋好友，我依然深深眷恋这尘世，希望能平淡、健康地活着。这一次，我能再挺住吗？明天以后，我就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会被切割，永远离开我。以后的我还能像以前一样正常运转吗？明天等待着我的是什么结局呢？都说“吉人自有天相”，我平生从未伤害过任何人，即使对蚂蚁、花草也怜爱有加。如果老天有眼，一定会保佑我的吧！？我像参加高考的学生一样，既害怕这漫漫长夜会无限延长，又恐惧黎明一旦来临就要上手术台。
二 腊月二十四，农历小年，这本是一个喜庆的日子。八点前儿子赶来了医院。看儿子一脸愁容,我心里如万马奔腾。从儿子呱呱落地到现在,我一直在努力给他更好的爱。但是,一个人的能力毕竟有限，我除了培养了他善良、热情、执着和坚毅的品性外,在物质条件上没能给他任何优越的享受。在这个拼爹的年代,他未来的一切都要靠自己打拼。作为母亲,我很内疚、很自责。现在,在这万家欢庆春节的日子，我又要刚刚成年的他来面对这些,真的很残酷。心里有好多好多话想对儿子说，然而,我什么也没有说。在他面前，我必须故作轻松、淡定。 上午8:20被护士推进手术室。手术室像一个巨大的洞穴，空旷又黑暗。那一刻,我屏息凝听，能听见自己心脏突突突跳跃的声音。此时，我多么渴望有一双大手握紧我的小手，把温暖和力量传递给我。可里面只有几位医护在忙碌着。他们着墨绿色服装,戴着圆圆的、无边檐的帽子。室内安静得有些吓人,只听见医生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一声声，像踩在我的心上。我想,即使再强大的人在那样特殊的时刻、在那钟特定的氛围，心情一定也会很复杂吧?何况我是一个柔弱的女人呢！等在里面的还有两位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女人。她们问我怕不怕,我却坚定地说不怕,不知道是为了给自己壮胆还是为了安慰别人。 过了约半个小时，我被抬上手术台。先绑上一只手臂，然后再在脊背打麻药，我还以为是全麻，原来只是局部麻。看着头顶巨大的手术灯、看着年轻护士们一张张充满生气的脸，突然无所畏惧了。就像已经上了战场的勇士，子弹已上膛，害怕就会死，英勇战斗才有一线生机。刚开始，还有点感觉，能听见医生和护士之间的对话，过了一会儿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见有人在耳边说，你的手术做完了。我一看时间，10：45。原来，真正手术的时间是一小时二十几分钟。主刀医生说你的手术挺快的。我由衷地对医护说了声：“你们辛苦了！谢谢你们！” 万分感谢现代医学的发达，感谢徐医生的高超医术，让一台手术在睡眠中完成，没有任何疼痛。观察半个小时后，11：30被推出手术室。那一刻，云淡风轻，柳暗花明，豁然开朗。我想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心情都不会有这么大的起伏。隔着一扇门，走进去，里面弥漫着黑暗和恐惧，痛苦和悲伤，甚至死亡；而一旦走出来就如身在云端，轻松自在，就能看到光明和希望。我庆幸自己又一次走过黑暗，渡过难关。
三 满以为手术过后,只需要慢慢休养就行了,哪知道真正的折磨才刚刚开始。麻药渐渐失效，整个下肢像被灌了铅一样沉重，身体被插上尿管、止痛棒、吊瓶等,只能平躺，想动又不能动,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抬动手和腿,就像躺在一张布满钢针的床上，时间变得漫长而残忍，那种感觉就像落入万丈深渊，你拼命挣扎,却抓不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明明寒冬腊月，冷风嗖嗖，我却浑身冒汗。我咬紧牙关，一直默念着:“挺住！挺住！挺住！我要坚强！我要坚强！我要坚强……”就这样一直念叨着，一生中最黑暗、最漫长的24个小时终于熬过去了。再后来,疼痛和难受渐渐减轻了一些。可新的问题又来了，呕吐、发烧、咳嗽，这些可都是手术后病人最忌讳的症状,别人一样没出现，我包揽了三项。由于几天几夜不能吃任何食物，饥饿这个恶魔也时时狠狠地袭击我。所有的这一切把我折磨得身如飞絮，气若游丝，可我没有认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在那一个个白昼和黑夜，是读书赐予了我力量。作家史铁生、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活着》中的福贵、《肖申克的救赎》中的安迪等等英雄人物百折不挠，顽强战胜磨难的精神鼓舞着我。我告诫自己要做一棵狂风吹不倒，乱石压不死的小草，我一定要抵御所有风暴的袭击，重新绽放生命的绿色。 吃了吐，我就再吃，反复吃，忍着不吐，少吃多餐。发烧，我就用湿毛巾放在额头降温，晚上盖两床被子让身体发汗。咳嗽，我就多喝开水，一天喝很多次。就这样，几天之后，吃东西不吐了，体温也降了一点，咳嗽也有所好转。身上的那些枷锁也一一解除，唯一的不自由就是每天必须打十瓶点滴，两只手肿得像东北人做的老面馒头。每天夜晚，听着同病房的病友发出此起彼伏的鼾声，看着他们一个个睡得那么香，我好羡慕他们。这些天几乎处于失眠状态，没有睡过一夜安稳觉。当你被病痛折磨着不能进食，整夜整夜无法睡觉时，你才明白能吃能睡才是最奢侈的享受，平安、平淡才是最大的幸福。 第四天，终于可以下地行走了，尽管步履蹒跚，尽管伤口疼痛，可是我依然很欣慰。最难的一段日子终于熬过去了！无论曾经经历的日子有多痛苦，挺过来了就是幸运！就是成功！ 我催促儿子快点回单位，他走了后，我又回到了自己照顾自己的状态！不到万不得已，我从来不喜欢麻烦别人，而且，自己的家庭状况也无法向别人解释。腊月二十七，同病房的病友全部出院回家了。病房突然变得无比空旷、寂静，自己的咳嗽声在病房里回荡着，格外响亮。对面的急诊科二十四小时灯火通明。有时，白天或者深夜会传来死者家属悲戚的哭喊声。一个人又一次越过死亡线后，是无所畏惧的。所以，一个人在偌大的病房并不觉得孤寂和凄凉。后来几天时有亲人和朋友来看望，他们的到来就像一缕缕阳光，给冷冷清清的病房带来了些许温暖和光亮。 人在最艰难的时刻，都是由至亲至爱搀扶着走过那段坎坷崎岖的路；在人生最寒冷的季节，也只有血脉相连的人才会给你爱和温暖。亲朋的呵护和陪伴将永远烙印在我心灵的深处，给我前行的力量和勇气。
四 每天早晨最盼望的就是值班医生的到来，因为在这里，值班医生有绝对权威。可是，他们似乎故意挑战病人的耐心，总是姗姗来迟。正月初一上午，医生说查个血常规，如果没问题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听到医生这样说，我差点从病床上蹦下来。这辈子最好不要再来医院，永远不要再见！ 大年初二下午四点多钟，我终于走出住了半个月的医院。真是好事多磨，那会儿风雨交加，儿子为我撑着雨伞，我还是接连打了几个寒颤。回到家，咳嗽更厉害了，前所未有的剧烈咳嗽，真的好担心哟！深怕伤口裂开了。真是病来如山倒啊，像林黛玉一样弱不禁风了。不过，无论如何，在自己的家里和在医院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回到家里陆续有人来探望，也有亲人、朋友打电话问候。不过，心始终悬着，因为医生嘱咐说三天后再复查，如果情况不好，需要继续治疗。因为天气比较冷，再加之怕面对复查结果，我一直拖着，直到三月一日才去复查。医院里真是人山人海，每个地方都排着长长的队列，像一条条长龙。“B”超室做检查的病人居然因为插队打架，惊动了保安，还报警了。真是怪现象，物质生活在极大地丰富，而人们的健康状况却越来越糟糕。特别是春节期间，人们走亲访友，推杯换盏，大吃大喝，结果却不得不为自己的身体健康买单。 因为人多，仅仅复查两项就花了一个上午。复查结果良好，多日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突然觉得肚子特别饿，吃了好多，胃口也特别好。回到家觉得精神也突然好起来。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明亮而温暖，那英的歌声从对面高楼上飘过来： 生命如水， 有时平静，有时澎湃， 穿越阴霾，阳光洒满窗台。 其实，幸福一直与我们同在 我的世界,春暖花开…… 是啊！生命再痛，有幸来过；生活再苦，有幸活着。冷也好，热也好，忍着就好；苦也好，累也好，活着就好。在漫长的人生旅途，总会有几段坎坷不平,布满荆棘。然而，只要我们咬紧牙关挺住,就一定能穿越阴霾，领略别样的风景。 作者简介：沈婉梅，中学英语教师，湖北省作协会员。有作品散见于《长江日报》《湖北教育》《湖北作家》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