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面吃饭,遇到土菜馆,我时常想起家乡的土菜。其实,家乡的蔬菜,与市场上的品类相差无几,我说它“土”,是因为我每次吃到它,总能吃出记忆中的乡土气息,和沉甸甸的家乡味道。 一间林中的屋子,窗外传来田园的风、林子里的鸟叫。人出门能看得到四季不同的时令蔬菜,还能看见一年四季明亮的太阳或者星星和月亮。一条长长的河流在瓦屋和田野间穿行,小河边有人蹲着身子在洗手、洗脸,或者是岸边人家在河水里洗洗涮涮家什杂物,蓝天白云也拥挤在清澈的河水里清洗自己的身子。流动的河水,净物、净心。门洞里出来了一条小狗、或一只老猫,一个少不更事的娃娃蹒蹒跚跚蹓出来了,然后大人也跟着出来……

我每次回到家乡,见过父母,常常先要到门口的菜园子里去看一看,看看都长了些什么,这已经是我家的最后一块菜园地了。一个个弱小的生命似乎跟我很熟悉,偶尔扭动一下身子,算是跟我打招呼;有时候也跟我呢喃细语一阵儿,只要我愿意听。在它们简单快乐的世界里,我不用说话,只在心底默念它们——用自己的茁壮回报赐予它们生命和关怀的人。此时此刻,闻着菜园地的土香,呼吸着朝气蓬勃的自由空气,我的内心油然而生一种无可名状的宁静与安详。

在我小时候,农村的“菜篮子工程”就是自家的菜园子。乡亲们都住在村子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多半家庭,祖孙几世同堂,同一口锅吃饭,自然吃饭拈菜消耗量大,除了要多打粮,还要多种菜。农家天大的事情莫过于口粮田,菜园地。为了侍候好菜园,人们“空闲”时间(种粮以外的时间)几乎都扑在了菜地里。湾子周围的山脚、路边、田间地头,哪里水源方便,土脚厚,东家一块,西家一块,大家都去开垦,谁家先开垦出来了就是谁家的菜园子。开新荒时,先要去除地表的杂草、树技、荆棘。地底下到处是草根、树蔸子和石头。有时候为了清除树蔸子,需要掘进很深;有时候一锄头挖到隐藏在地底下的石头,能震得人双手发麻、虎口沁血。挖开来的板渣敲碎,平相,开沟。刚垦出来的地,土瘦,人们叫它“生地”,需要泼洒禽畜和厕所里的粪便翻耕,再才试种。一边试种一边适时增加肥力,种上一年两年之后,一块生地才能成为人们心目中理想的“熟地”,才能有把握种出让自己满意的蔬菜。

湾当前曾经有一块种稻谷的水田,狭长的围着大半个湾子,谷子刚露脸儿,就被湾里的猪呀鸡的开始祸害,一年到头收不了几粒粮食。改种其它作物,也是屡屡广种薄收。生产队只好悄悄将田划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分给各家各户当自留地(菜园子)。家家户户用树棍树丫子扎篱笆,隔猪隔鸡。良田沃土,水沟一直通到田间相子头,离家又近,这样的菜园让老百姓念叨了好几年干部的好。那时,菜园地跟房子一样,一直是老百姓最大的私产,兄弟分家,菜园地分配不公,导致不睦,时有发生。我家最多的时候有十几口人吃饭,鼎盛期有五处菜园地,其中两处是祖父祖母传下来的,另几处是由父母亲自己开荒得来的。农家人,一年四季,大人孩子都有事做,一早一晚,大人如果不在家里头做家务也一定是在菜地里;学生伢每年放暑假,上午做作业,下午帮着大人为菜园子泼水,一切顺理成章。

清晨的时候,人们一起床,先是拎一只菜篓子上菜园,一会儿功夫就能摘满满一篓子菜回来。春夏:黄瓜、茄子、豇豆、空心菜、苋菜、荆芥;夏秋:毛豆、丝瓜、芹菜、苦瓜、葫芦、辣椒;初冬:菠菜、白菜、萝卜……南瓜大了,菜篓子装不下,干脆扛一个在肩上顺便带回家。所有的蔬菜都是含珠带露,即使沾点儿泥土,也影响不了各自的清香。大人孩子,有时候馋了,有些蔬菜干脆用手抹抹,就敢直接咬进嘴里放心咀嚼。接下来生火做饭。一家生火,万家炊烟,沉睡了一夜的村庄顿时沸腾了起来——叫孩子起床的,吆牛下地的,唤鸡、唤猪投食的,担箢捡粪的,为菜园地浇水、施肥的……灶膛里的柴禾哔哔剥剥越烧越旺,每一天都来得热气腾腾。

当天摘回来的菜,吃不完没关系,有的可以做成咸菜,存进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里。一盘酸豆角、一盘咸菜杆、一盘腌黄豆、一碟红红的剁椒,还有晒萝卜、臭豆腐、花生米、酱……平常想吃什么,随时焐一样两样出来,开胃又下饭。突然家中客来,“促客好待”,有这些咸菜补充,可以使餐桌上显得丰盛些,没吃过的人,还当是什么特色美食;冬天下大雪,十天半月不能出门,有咸菜搁家里头,一家人不至于没有菜吃吃淡饭;遭遇灾荒,万一拿着钱不好买东西,有一碗两碗咸菜托底,照样能划算着过日子。“东西多冇得日子多”,老农民过日子不会“临时抱佛脚”,更不喜欢“寅吃卯粮”。哪家的盐菜做得好、眨眼间拿得出手一桌好饭菜,名声也不会差,十里八乡都会说,这家人能干、会持家,当家人有面子,子孙扬眉吐气。

“勤俭持家”“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来一世穷”“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里出来的人,大多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基本生活本领。生活其实很简单,顺心的日子就在平常的积攒和精细盘算中。 这时,广袤的原野中,一老头、一老太正在夕阳下翻耕门前的菜地,一小孩儿依依呀呀在相沟里调皮捣蛋,不远处的座椅上搁着手机、茶杯。老头在前面翻土,老太在后面拾掇杂草。新翻的土壤湿润松软,透着醇厚的泥土芳香,又要种植新蔬菜了。岁数大了,种不动大块田的粮食,也管不了太多的菜园地,力所能及种一点是一点,既度了光阴,又炼了身体,还能自给自足吃到新鲜蔬菜,似乎心情甚好。看了一会,我忽然觉得他们有些像我父亲母亲在世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我来时的影子,也仿佛看到了我去时的影子。

一厢菜园地,半部农耕史。时间如一条弯弯曲曲的长河,河水汤汤,沉浸在我心底间的一相菜园地始终不曾荒芜。 作者简介:刘仁杰,孝感市作家协会会员。有散文、诗歌、小小说等作品见诸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