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安放的乡愁·家什
喻秀燕(大悟)
堂屋尽管破旧,木漆斑驳,但灰白的木质门窗雕花依然完好。地上堆积着陈年的柴草,散发出腐朽霉烂的味道,它若有若无地撩拨着记忆深处的往事。 爬上木梯,满铺楼板的阁楼上还堆放着祖辈传下来的织布机。随手抹开一道厚厚的灰尘,机身依旧黑中透红,那是数代人用双手和汗水抚摸形成的包浆,尽管光泽不再,却难掩岁月的厚重,恰似那些用时间堆积成的古董。除了母亲,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一堆横七竖八的东西是如何组成,如何使用,如何把一朵朵盛开的白棉花变成一件件衣衫或床单。 纺车还挂在墙壁上,仿佛是一幅古老的壁画。儿时模糊的记忆里,昏黄的煤油灯下,母亲用高粱杆搓着细长的棉条。奶奶坐在小板凳上,一手摇着纺车,一手捏着棉条,纺线的“嗡嗡”声忽长忽短,拿棉条的手忽上忽下,那单调、枯燥的嗡嗡声响彻了我的整个童年,像一首没有止尽的催眠曲,年幼的我时常在这烦闷的声音里沉沉睡去。如今物是人非,那个穿着脸色白净穿着阴蓝布衫、挽着髻,有着三寸金莲的老妇人,早已消逝在童年的时光里。我是她的心头肉,她是我心底最温的暖。 九十年代我正读初中,村里掀起了土织布的风潮,那是手工纺织最后的回光返照。我有幸目睹了从棉花到床上用品的全部制作过程。母亲心灵手巧,从小跟奶奶学会了土织布的全套手艺。她平时就是个热心快肠、有求必应的人,高店镇上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找她帮忙扦布。扦布是一个笼统的叫法,实际上中间还包含打桩、算经纬、挂筒、上羊角、插筘纵、上机头等一系列复杂、繁琐的工序。我们在影视作品看到来回丢着梭子的镜头,那实际上是穿纬线的最后一道工序。 现在没有人织布了,母亲他们这一代人将是本地传统手工纺织的终结者。喻河村子大人口多,传统匠人也多,瓦匠、石匠、木匠、篾匠,还做豆腐、做挂面这些老手艺人也多,如今大都后继无人。在这些父辈之后,那些流传数千年的古老技艺及器物,都将随着传承者们寂死在时光里。 老屋的墙角堆放着各种农具,风斗、犁、耙、水车、扬叉、铁锄……我是从小做着农活长大的,这些东西基本都能叫出名字并知晓其用途。可惜这些农具再也派不上用场,属于它们的农耕时代已经过去,如今已被机器所替代、被岁月所遗忘。 几口储存粮食的大瓦缸沿老屋的墙壁一字排开,它曾经盛装着我们全家的生活和希望。父母都经历过大饥荒,饥饿,是他们刻在骨血里不朽的记忆。爷爷死于这场灾难,奶奶说那是饿得恨不得人吃人的日子。母亲至今仍不许我们浪费粮食,更不许我们把剩饭菜直接往洗手间或垃圾桶里倒,她认为那是一种罪过,她总是用料袋单独套好放到小区的垃圾桶旁,让拾荒人捡回去喂猪或喂鸡。她常说如果再来一次五九年的大饥荒,这世道会变成什么样的呢?我们都不敢想象。 这一切来得太快。古老的传统与现代文明短兵相接,后者只用了短短几十年,就把千百来年凝聚无数代人智慧和心血的传统冲击的落花流水,七零八落。有些传统出现悬崖式的断层,有的甚至已经荡然无存。 老屋,是这些古老器物最后的庇护所。老人,是传统技艺的最后传人。他们和这些器物终将湮灭在滚滚向前的历史洪流之中,从此消逝不见,亦无迹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