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麻雀》是一部按时序展开的线性结构的诗集。从2008年的《在夜来香花的后面》到2024年的《朱桥牡丹》,诗人蒋毅以年份为章节,以诗作为节点,构建出自己特有的在时间线性流动中的精神家园和生命编年。我们可以在诗中看到季节的更迭、年龄的增长、心境的变化,甚至社会语境的微妙转换。诗人以其质朴无华的语言、清新澄明的语境、真挚深沉的情感和洞明世事的哲思,向我们展示了另一种诗歌的可能性:在平凡生活的细微处发现诗意,在简洁自由的笔墨中寄寓浓郁情感,用一双机敏智慧的眼睛挖掘事物本质,最终抵达生命哲思的深处。
一、日常生活的诗性开掘 蒋毅长于日常生活中的诗性开掘,在质朴中显深邃。他的诗歌世界始于我们每个人都熟悉的日常。《麻雀》收录的150余首诗歌,时间跨度从2008年至2024年,几乎涵盖了一个人十六年生命历程中的所有平凡时刻。从《在夜来香花的后面》看孩子玩土的天真,到《挂面与方便面》中关于饮食的琐碎记录;从《冬日的傍晚》收萝卜丁的温馨场景,到《周六记》中与孩子共享汉堡的简单快乐。这些诗作如同生活的切片,被诗人以最本真的方式呈现在我们面前。 《麻雀》中最动人的,不是宏大的叙事,而是对日常生活的深情凝视。诗人将目光投向那些容易被忽略的角落:一片落叶、一只麻雀、一碗挂面、一个铲雪的孩子、一朵开在裂缝中的凤仙花……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事物,在诗中获得了尊严与光晕。当然,蒋毅的独特之处在于,他从未停留在对生活表象的简单摹写。在《麻雀》一诗中,诗人写道:“那时/我只顾看贴地掠过的燕子/稻田上展翅的白鹭/在半阴半暗的日子/听布谷或悲或喜的惊歌/然后冬天到了,它们都走了/只有你,还在这雪地里蹦跳着/还能到光秃的树枝上/和我说话”。这里的“麻雀”不仅是鸟,更是一种生命状态的象征:不迁徙,不逃避,在严寒中依然坚持“说话”。这种“麻雀精神”也正是诗人自身的写作立场:不追求远方与奇迹,而是在最普通的生活中寻找诗意。这首诗完美体现了蒋毅的诗歌特色。他将目光投向了那些不被人在意的平凡生命,在麻雀这种随处可见的鸟类身上,看到了生命最本真的坚韧与温暖。这种“于细微处见精神”的能力,正是蒋毅诗歌魅力的核心所在。 他的诗歌语言天然去雕饰,如《小花》中:“如果出太阳/就把花瓣打开/如果下雨/就把花瓣合上/对它而言/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这种近乎童谣的简洁与简单,却蕴含着生命哲学的深度,道出了生命顺应自然、接受变化的一种近乎道的生活态度和本质智慧。这种清水出芙蓉的语言风格,使得他的诗歌读起来轻松、舒适,没有阅读障碍和思维羁绊,却能直抵人心深处,引起读者的强烈共鸣。 二、有限形式的无限可能 蒋毅习惯于在有限形式中拓展无限可能,在简洁中显丰盈。他的诗歌大多短小精悍,语言简练洁净,但这并不意味着单薄。恰恰相反,他在有限的形制中承载了丰富的情感和内容,实现了“以少胜多”的艺术效果。在《幸福》中,诗人用四行诗构建了一个完整的幸福图景:“我总想着,把你放在马上,揽着你/我们放羊,唱歌,看云南来北往/或者听风雪的声音,看熟睡的孩子/我们不说话,只是看着她,轻轻地笑。”这幅画面既有具象的生活场景,又有抽象的情感温度,将幸福这一难以言说的情感状态具象化为可触可感的生命体验。 蒋毅的诗歌还规避了固定句式的桎梏和音韵格律的限制,呈现出一种自由舒展的呼吸感。在《我反复地写到河流》中,诗句随着情感的流动而自然伸展:“我居住的地方,紧挨着一条河/这是一条无法称呼的河流/它只是在某一段/被称作李家河、廖家河或者杨家河。”。这种看似随意的句式,实则内含着深刻的情感逻辑。诗人借一条没有名字的河,隐喻那些被忽视的、沉默的存在:“在漫长的岁月,它始终没有获得/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但它照样在大地上流淌”。这种对“无名者”的共情,显示出诗人的人文关怀。河流的无名状态恰恰隐喻了那些默默存在却不被重视的生命本真状态。在《一个人淹死后》中,他则以冷峻的笔触勾勒出舆论的喧嚣与生命的轻逝,显示出对社会现实的批判性观察。 蒋毅的诗,在平和、平淡和不知不觉中常有奇思妙笔飘然溢出。《电热管》一诗将报废的电热管比作“像颗耗尽全部/激情的心,再也不能热起来”,这种联想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诗人把思想的触角伸向事物的重心,形成了他那画龙点睛、直探底蕴、富于智性光泽的构思特色。 三、万物有灵的生命观照 蒋毅对生命的观照是体现于万物有灵,充满着对自然的哲思。他对自然的观察与思考是诗歌的重要主题。从早期的《树》《雪》《秋》到后期的《青荷》《蝉》《银杏树》,自然意象始终贯穿他的创作。但与一般田园诗人不同的是,蒋毅并非单纯地赞美自然之美,而是通过自然现象挖掘生活及事物本身的特性,进而展开对生命本质的思考。 在《树》中,诗人写道:“村里的许多树是开花的/桃树,泡桐,棵树/粉红,淡紫,浅蓝/白白的桃花开了,便是夏季了/如果你错过/肯定会误以为/它们的一生贫乏而单调”。这首诗巧妙地揭示了认知的局限性。我们常常因为错过某些美好时刻就妄下判断,而事实上每个生命都有其丰富的内在历程。这种对认知盲区的揭示,体现了蒋毅诗歌的哲思深度。 《冬天》一诗则展现了诗人独特的自然观:“我想冬天是树最快乐的季节/它们一身轻松,和风雨/和霜雪,和阳光/可以更亲密地拥抱/不像人,人没有根/只能在冬天穿上厚厚的棉衣/只能在大地上漂泊/渴望能遇见一个可以取暖的人”。在这里,诗人通过树木与人的对比,探讨了“根”与“漂泊”的哲学命题。树木因为有根,所以能够坦然面对严寒;人类因为无根,所以永远在寻找温暖的归宿。这种思考已经超越了简单的景物描写,进入了存在主义的哲学层面。 蒋毅的自然观是万物有灵的,在他眼中,不仅动植物有生命,连无生命的物体也拥有自己的灵魂。《有着红柄的剪刀》中,一把普通的剪刀被赋予了人格化的特征:“我用剪刀/一下就刺穿了薄膜/这是一把/好看的/有着红柄的剪刀/是我从网上买的”。与剪刀共情,这种对日常物品的诗意观照,在平凡物品中发现不平凡的价值。 四、时间维度下的生命感悟 蒋毅总是在时间维度下感悟生命,诗性带着流动的恒定。时间是他诗歌中另一个重要主题。从诗集按年份编排的结构就可以看出,诗人有意构建一个时间序列中的生命记录。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能够清晰地看到诗人对时间感悟的变化与深化。 蒋毅早期的诗作如《幸福》《雨点》《秋》,语言质朴,情感直接,带有明显的抒情性与少年气。在早期诗作如《秋》中,诗人对时间的感知还停留在季节更替的表面层次:“从那阵凉风开始/我知道秋天来了/我把被子拿出来晒晒/把电扇用袋子套起来/我跑到窗外/只是想和夏日告别”。此时的诗人还满足于记录时间带来的生活变化。随着时间推移,诗风逐渐沉稳,意象也更趋复杂。如2013年的《一只鸽子落在草地上》、2016年的《写给一棵树的情话》、2020年的《日子》等,语言开始具有沉思性,节奏放缓,情感内敛,显示出中年心境中的沉静与回望。再如在《流年》中,时间开始具有了沧桑感:“许多年了,铁护窗/已锈迹斑斑/而花依旧白得可人/有时我会走到眼前/瞧瞧落下的花瓣,看看草木/然后走进屋内,走近灶台”。锈迹与白花的对比,暗示了时间对物质的侵蚀与对生命的延续这种双重性。到了2023-2024年的作品,如《青荷》《鸟鸣涧》《朱桥牡丹》,诗人的语言更加凝练,意象也更具有象征性,显示出对生命与自然关系的更深层思考。他的后期作品如《完成》中,时间已经升华为一种生命哲学:“也许冬天就应该这样度过/把电视打开,躺在柔软里/我需要漫长的时间/来完成一首诗/就像南方,需要一年,或者更长时间/完成一场雪”。在这里,写诗的过程与自然形成的过程被等同起来,都需要在时间的沉淀中慢慢“完成”。这种对时间的理解,已经接近道家无为而化的思想境界。 严格来说,蒋毅后期的诗歌愈加朦胧,品格超然物外。在《法宝》一诗中,诗人写道:“当我们被世务缠绕/被爱恨情仇折磨而夜不能寐/她可以解决这一切/她让我们的千里变为咫尺”。这里的“她”指代什么?是诗歌?是爱情?还是某种精神信仰?诗人没有明说,但我们能感受到其明显隐喻功能和托物的痕迹,能读出的更多是超乎人或者性别,甚至客观存在的更为丰富、更为深邃的东西,进而产生难于言表的多义和不确定性。这种朦胧性反而为诗歌打开了更广阔的解读空间。而“星空有多浩瀚,我就有多着迷”这样的诗句,确实展现出一种超然物外的精神品格。 五、个人情感与普遍人性的共鸣 蒋毅总能将个人情感融入普遍人性的共鸣之中,实现小我中的大爱。尽管蒋毅的诗歌大多从个人经验出发,记录的都是“小我”的日常生活,但他的情感却具有普遍的感染力。这是因为他在个人化的表达中,触及了人类共同的情感体验。 在《关于爱》中,诗人表达了对语言无力的深刻认识:“以前我也说过,爱,后来不再说了/‘我爱你’——没有比这更苍白的话/我最想用这样的方式说爱——冬天/我们走在雪地里,一起回家/她说冷,我便把她的手放进我的怀里”。这首诗之所以动人,是因为它揭示了情感的真相:真正的爱不是华丽的言辞,而是朴实的行动。这种对爱的理解,超越了个人体验的局限,道出了许多人心中共有却未能言说的感受。 《一个人淹死后》则展现了诗人对众生百相的深刻洞察:“有人说人都死了/还像牲口一样在水里拖/有人说可能是摔死的/说可能先杀再造成摔死的假象并援引先例/有人说是得了抑郁症,长期失眠/有人看见他跳下去/也有人说是被逼债/还有一些人/说好死不如赖活呀”。这首诗通过不同人对同一死亡事件的不同解读,揭示了真相的相对性和人性的复杂性。在这种看似冷静客观的描述中,实则蕴含着诗人对生命的深切悲悯。以冷峻的笔触勾勒出舆论的喧嚣与生命的轻逝,显示出对社会现实的批判性观察。 蒋毅的诗歌之所以能引起读者的强烈共鸣,正是因为他能够在个人经验与普遍人性之间找到平衡点。他的情感是个人化的,但同时也是人类共通的;他的观察是具体的,但同时也是抽象的;他的表达是简单的,但同时也是深刻的。这种平衡能力,使得他的诗歌既亲切又富有哲理,既容易理解又耐人寻味。 六、崇尚自由而又匠心独具艺术特色 蒋毅的诗歌具有崇尚自由而又匠心独具艺术特色。从艺术手法来看,他的诗歌呈现出多种特色并存的丰富面貌。 首先是在意象选择上,他偏爱那些平凡而富有生命力的意象:麻雀、树、雪、花、河流、孩子、老人。这些意象既来自日常生活,又被他赋予了深刻的象征意义。在《麻雀》中,麻雀成为坚韧生命的象征;在《树》中,树成为扎根大地的智慧象征;在《雪》中,雪成为净化心灵的象征 其次是在结构安排上,蒋毅的诗歌往往呈现出随物赋形的特点。他的诗行长短不一,段落安排自由灵活,完全根据情感表达的需要而自然形成。在《在长江边躺了一会儿》中,诗行的排列如同长江水的流淌,舒缓而绵长:“在很久以前,我应该来过这里/不然,一见面/心里就有个声音在说/嗨,我来了/我随着故乡的那条溪水来到这里/躺下来,由你带着我的心一起流淌/轻吻江岸/或者流到大海”。这种形意合一的结构安排,体现了诗人高超的艺术控制力。 第三是在语言风格上,蒋毅的诗歌语言朴实无华却灵气十足。《麻雀》的语言风格整体上偏向口语化与散文化,句子短小,节奏舒缓,很少使用复杂的修辞或晦涩的隐喻。这种“去技巧化”的写作,恰恰是诗人有意为之的美学选择。他追求的不是语言的炫技,而是一种本色的表达,是情感的直接与意象的准确。在《萝卜丁记》中,他这样写道:“我选择,在一个晴朗的早晨/把冬天腌制的萝卜丁提了出来/它们被我封在一个大的玻璃瓶里/但现在必须得倒了”。如此平实的语言和庸常的举动,却因为其中蕴含的真挚情感而显得生动感人。这种寄情深远的表达方式,正是蒋毅诗歌艺术的精髓所在。 最后是在思维方式上,蒋毅具有一种独特而全新的视角,能够对日常生活进行抽象和思辨。《脚印》一诗就是最好的例证:“我走在雨后泥泞的路上——它马上要硬化,铺上沥青/不过现在,我的脚印清晰可见/我的鞋子沾了泥水/我走在廊下,地面也留下了印痕/天晴后它们都会消失/那时脚印不会留下来/在水泥路面,在雪道上/没有脚印留下来/但是无数人走过/因此很像是,我们共同的脚印”。从个人脚印的消失联想到人类共同足迹的存在,这种思维跳跃体现了诗人深刻的哲学思考能力。 七:在平凡中抵达诗意栖居 《麻雀》让我们思考:什么才是真正的诗歌?诗歌一定要辞藻华丽、意象奇崛吗?蒋毅用他的创作实践告诉我们:诗歌可以很简单,很平凡,很日常;真正的诗意不在于词语的雕琢,而在于心灵的洞察;不在于形式的复杂,而在于情感的真诚。 这部诗集以其质朴的情感、清新澄明的语境、真挚的感情和流动的意象透着丰盈的哲思,为我们展示了一种诗意栖居的可能:不是远离尘世,而是在尘世低处发现天籁;不是逃避生活,而是在生活深处挖掘宝藏。蒋毅的诗歌如同他笔下的麻雀,平凡却不平庸,简单却不肤浅,在有限的形制中蕴含着无限的生命能量。 在这个崇尚速度与浮华的时代,蒋毅的诗歌提醒我们慢下来,静下来,仔细观察身边的世界,认真感受平凡生活中的不平凡。也许,诗人的《麻雀》不是告诉我们远方有多美,而是教会我们发现身边的诗意。不是引领我们超越生活,而是指导我们深入生活。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或许能够像诗人一样,在平凡中抵达诗意栖居,在简单中实现精神自由。 作者简介:张世鑫,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孝感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所发表的作品入选多个版本文集并多次获奖。出版个人文学评论集《观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