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黄昏，一辆满载着中学生的大巴车驶入沱口中学后面的乡道，过了东峰闸后缓缓停下，一群刚结束中考的中学生，提着行李大声说笑着从车里鱼贯而出，他们纷纷跟后面下车的老师挥手再见，踏上了各自回家的路。人群里，有个身材纤瘦的小姑娘一直沉默着，咬着嘴唇迟疑了一小会，终于还是安静地转身离开了。这个小姑娘就是初中毕业时的我，在那个满街都唱着《恋曲1990》的欢乐的日子里，我黯然地结束了我的初中生活，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我始终没有勇气跟陪伴了我整个初中生涯的老师洒脱地挥手作别，我是说，我的语文老师。
我出生在一个女性占了大半江山的家庭，两个姐姐，一个哥哥，父亲常年工作在外，母亲操持家务照顾我们。除了被娇宠到无法无天的哥哥外，我的童年时代，没有接触较多别的异性，我的意思是，年轻的异性。所以，当剪着一头板寸的我，坐在沱口小学破败的教室里，看到踏上讲台的年轻的音乐老师时，十三岁的初中生，第一次感受到慌乱无措。我记得，那个时候的老师，应该是十八九岁吧，清秀白晳的面庞，瘦高的个子，干净斯文，有那么一种温雅的书卷气。他当时师范毕业，现在想来，念的书也不算太多，但怎么说呢，就是他身上的那种书卷气，把他同学校里那些老气横秋的其他老师区别开来，让他在学校里既醒目，又孤单。
他教了我们一个学期的音乐，大多都忘记了，只记得一首《恼人的秋风》，还有一首不记得名字的英文歌曲，多年之后，坐在大学礼堂看电影，听到熟悉的音乐响起，记忆潮涌，是《音乐之声》的插曲，听着听着，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讲台上那个温润如玉的年轻人。那时因为就读的初中校舍装修，我们暂时借了沱口小学的教室上课，我的座位靠近窗户，每堂音乐课前，我会远远地看到老师的身影穿过乡间小道，绕过走廊，走进教室。我看到他穿过金黄的油菜花地，穿过湖岸边婀娜的柳枝，穿过麦浪起伏的田野，穿过荷花摇曳的鱼塘，从浪漫初春到缤纷夏至，从东风吹碧草，到南风新雨后。
然后就是漫长的暑期，我们姐妹仨各自分担一部分家务，我负责清洗晾晒一家六口人的换洗衣棠，足足有两大盆。等下午把衣服全部收起来贴好放入衣柜后，我的任务就告一段落了。相比白天的酷热难耐，夏天乡下的夜晚生机勃勃妙趣横生，躺在竹床上在浩瀚灿烂的星河里找寻北斗七星，院子前面树林里有荧火虫一闪一闪飞过，草丛里的不知名的小虫的鸣叫声，远处田野里青蛙的齐声大合奏，此起彼伏，一直到夜深人静了才慢慢停歇下来。多数时候我不参与姐妹们之间的夜话，在广袤无垠的星空下，小小年纪的我蓦然生出古人“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感慨，天地渺渺，我们都只是沧海一粟，但，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我只是日日盼望着开学。
等开学时，我们搬回了原来的初中，我还是喜欢靠窗而坐，但窗外已经没有了一望无垠的田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菜园，菜园后面是学校老师们居住的一排红砖平房，更让人怅惘的是，音乐老师换成了一个体态丰腴总是斜睨着一双眼睛看人的中年女人。偶尔，会看到老师拿着饭盒走在去食堂的林荫道上，牛仔蓝的茄克衫，灰色长裤，步履轻快。后来无意中听同学说起，才知道他在隔壁班上教语文。那时的师范生，想必是琴棋书画都懂点的，所以才兼职带音乐课。我向来喜欢语文，但，面对讲台上长得猴精猴精讲课却冗长无趣的小老头，听着隔壁教室传来的琅琅书声，我还是掩饰不住的失望，人果然是生而不平等啊。
农村学校辍学的孩子很多，每个学期开学，班上就会多出一些空位，到了初三，我们两个班合成一个，如我所愿，他成了我们语文老师，是那种几乎让全班同学都很喜欢的老师，语文课成了同学们紧张备战中考的日子里难得的享受。他有一个习惯，上完新课后，会给全班朗读一遍课文，声情并茂，传说中有感情的朗读，正是在他的读书声中，我深深领略到中国语言文字尤其是古代诗词无与伦比的美。当他在讲台上读课文时，我偶尔会走神：他身着长衫手持折扇的古装扮相会是怎么样的呢？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说的大抵就是这样吧？他把教室的四壁上贴上他自己写的毛笔字，“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之类，跟那些贴满马恩头像的其他教室一比，翰墨飘香、书韵流转，教室气质立马清雅脱俗起来。跟我印象中老师的古板、严厉、阴郁完全不一样，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是温文尔雅的，甚至，批评人也是温和克制的。
有一次我一篇作文写跑题了，晚自习时候，他在教室时转了又转，最后停在我的桌边，他刚一开口提到作文，我突然就感到了特别的难堪，还有莫名的委屈，我急急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不用说了。那一回，当老师微笑着想跟我指出我作文的不足时，对于我，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是一种打击，他的微笑伤害了我的骄傲。后来，我常常想起当年那个秋日的黄昏，夕阳余晖之下的课桌前，善感多思的小姑娘为作文的罕见失手沮丧不已。
跟那些欢欣雀跃着离开中考大巴的同学们不一样，想到再也看不到讲台上长身玉立的老师，我的心里满是伤感。我甚至没有跟老师道个别，多希望这样的离别只是一个短暂的课间休息。我的高中是在隔壁镇上度过的，环境恶劣，条件艰苦。读书多年，我已经不擅农活，成了百无一用的书生，除了埋头苦读，没有任何退路。晚上十点晚自习结束后，抱着书本回到宿舍的路上，会经过一片农田（学校贫困到把操场卖给附近的农户种地），晚风轻拂，有稻香阵阵，蛙鸣声声，我偶尔会想起那些倚在窗户边等待上音乐课的日子。他的讲台下，应该又是一张张朝气蓬勃的新面孔了吧，他会给他们写毛笔字布置教室吗？会给他们朗读主席的《沁园春.雪》吗？会在他们上台读检讨书时忍俊不禁吗？会为了照顾小女生的情绪认真措辞吗？……我都无从得知，迅速收拾起纷乱的思绪，我重新埋头到厚重的课本中，最后一年，在我奋力地把英语从班上最后一名追成第一名后，我终于在熊口高中的高考喜报上看到了我的名字，不久以后我成为了古都西安的一名大学生。
大学的日子快乐如飞，我忙于适应新环境，结交新朋友，感受新生活，突如其来的身心放松甚至让我长回了久违的婴儿肥。我住的集体宿舍是七人间，七个女孩子分别来自七个不同的省份，光是各个地方的风土人情，地方特色，习惯个性的交流和探讨都可以让每一天都暄闹而充实。卸下高考巨大压力后，我发现了一个全新的自己，乐观开朗、爱说爱笑，跟那个每天抱着书本匆匆行走过校园水杉林的忧郁的小姑娘判若两人，那不堪回首的苦行僧似的高中生活在我的记忆里渐行渐远。
一个深秋的早上，和舍友一起去零区的教室上课，经过学校的那条两边都是高大梧桐树的主路时，看到一夜秋雨过后，地上铺满的厚厚的梧桐叶，风吹过来，已经有一些凉意。见我缩了缩脖子，舍友随口说道：一阵秋雨一阵凉啊。我怔住了，脑海里渐渐浮现出当年老师在讲台上读郁达夫《故都的秋》的样子，往事历历在目。晚自习上，我思量许久，还是决定提笔写一封信给老师，在信里，我尽量简洁介绍了一下近况，回忆了过往，顺便问候了老师，虽然老师于我是云端之上的熠熠生辉的存在，虽然，我所有的表达只是冰山露出水面的八分之一，但我想，有人问候总归是让人开心的事吧。很快收到回信，老师说他意外并且惊喜，祝贺我上了大学，夸我字写得很好，说小女孩长成大姑娘了。我不禁莞尔，人总要学会自己长大嘛。
大学毕业后，我追随杨先生来到孝感参加工作。杨先生是我的学长，我是报到期限的最后一天里抵达学校的，而他负责我们那一届新生接待工作。当时他孤独地坐在马路边的一张课桌旁，百无聊赖，看到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我走下校车，马上站起身笑意盈盈地迎上前来。杨先生不会写一手好字，也不爱好古典诗词，更没有超凡脱俗的气质，但他的聪明和勤奋我是喜欢的，他就像乡间田野里迎风站立的小树，让我感到亲切而温暖。我们一起看电影，一起逛街，一起去图书馆，一起上自习课，度过了充实快乐的三年。这世上，有些人，让我们自律上进，遇到美好的自己，有些人，让我们轻松愉悦，收获美好的感情。
大学期间，我曾努力备考研究生，最终因为数学没有过线而败下阵来，所以，计划好的给老师的第二次问候也就被我扔进了废纸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老师了，回老家时会听到他的一些消息，他早已经不当老师，他的仕途一直通达，一路贵人相助，从中学到镇上，再到市里，现在听说是邻市的父母官。我上网百度过信息，电脑上出现的是一张有些陌生的脸，当年的剑眉星目，现在看起来透出一股狠劲，让我着迷的书卷气已经荡然无存。我有一些淡淡的伤感，我知道，我是感到了身份的芥蒂。
有一年春节单位订制了一批贺卡，让我们写好祝福语寄给相关单位，以联络感情。我选了一张风景类的卡片寄给老师，上面用钢笔写了我最喜欢的一句诗，“三更有梦书当枕，千里怀人月在峰”，没有落款。N年之后，有一天我正在帮上高中的女儿准备晚餐，接到一个陌生短信，问我认不认得***？当然认得，他是我的初中语文老师，我回复到。后来我才知道，他从省城来孝感出差，让朋友替他打听他的一个在交通系统工作的学生，因为当年我寄出去的卡上显示了交通的字样。
就这样，时隔着29年的漫长时光后，我们终于又见面了。他当的官更大了，热情的地方官员接待他进了晚餐后，入住在我们这里最上档次的酒店。坐在前往酒店的出租车上，我的脑子一片混乱，音乐课、毛笔字、课后朗读、作文评析、高中的英语、考研的失利……..我有许多许多话，想要一股脑地告诉老师。推开房门，我们礼貌握手的那一瞬间，我的那些在脑海里翻涌回旋了许久的话便四散逃开了。老师应该比较注重保养，身材变化不大，只是比原来壮实了一些，看起来成熟、稳重、镇定，陌生，整个状态已经是很典型的人民公仆的模样了。我们聊起来一些同学的近况，我们各自的工作经历和家庭生活。
临走我们互相留联系方式时，他吃惊地发现他在三个地方工作时的电话，我手机里居然都有，于是有一些责怪我：你这么些年为什么从来没联系过我？在你碰到困难需要听取别人意见的时候，怎么没有问过我呢？我解释说，我不是个很有追求的人，也好像没有碰到过很艰难的抉择，上学工作结婚都顺顺利利，而且，从小独立生活，也习惯了凡事自己拿主意。他又很惋惜地说，你是我们那一届最优秀的学生之一，你应该不止是现在这样的发展啊。我没有说话。我知道，我一定让老师非常失望，但实话实说，看到当年木秀于林的老师成为了现在泯然众人的人民公仆，我的失望并不小于他的失望，我甚至对这次见面都懊恼不已，当年的他，几乎满足了我对为人师者的所有想象，化用顾城的句子，“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你只是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回去的路上，路灯昏黄，夜风微凉，道路旁桂花树上小花随风飘落，暗香浮动。我突然想起一件小事。我们在初三住读的时候学校有学生不得出校的规定，但经常有调皮的男生趁老师不注意外出，一旦被抓，是必须要在全班做检讨的。有天晚自习，有男生上台念检讨书，当他念到“我去了商店买运动鞋，回来一试，才发现是顺边，于是又跑出去换……”时，全班大笑，靠墙边站着的老师也忍不住笑了。
时光如水流逝，多年前的那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也随着那滔滔光阴渐渐远去了。“晚风中闪过几帧从前啊，飞驰中旋转已不见了吗……”不知是哪家的电视里传来莫文蔚深情又忧伤的歌声。隔着岁月的长河回望，我隐隐看到，那辆载满中考生的大巴车前，身材纤瘦的小姑娘遥遥地挥起手：老师再见，再见！
作者简介：肖虹，文学爱好者，现就职于孝感市交通系统。
湖北聂山酒业有限公司简介
湖北聂山酒业有限公司位于山清水秀、茶果飘香的湖北应城聂山，处于北纬31世界黄金酿酒带上，是一家集原粮集约化种植，原酒酿造及窖藏，中高端酒品研发和销售于一体的多元化经营企业，是孝感地区本土"打造现代健康白酒，创新现代饮酒文化"的倡导者与践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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