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出生的一批诗人,仍是当下诗坛的创作主体,在各种诗歌流派、水准泥沙俱下、鱼目混珠的网络时代的今天,无论民间还是官方,他们占居了每年创作诗歌作品质量的中上层。这一代人经历了从传统农耕文明向现代工业、农业、电子信息、网络互联、智能制造等等社会经济飞速发展的社会转型,但他们骨子里传统文化的根脉依然深扎其中,即便思想观念与精神世界在大时代的潮流有所转变,依然摆脱不了中华五千年历史文明的农耕文化所形成的传统思想——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强烈的家国情怀、故乡情结,民族和文化的认同感,以及长期的生活中形成的悲天悯人文化精神。这些传统的文化符号深深植根于诗人的诗歌作品中,客观地说,他们其中有很多人在潜意识里排斥现代城市文化、外来文化的进入,仍让他们的诗歌依然保持传统乡村诗歌的纯粹、深情与美丽,构建诗人从不在日常生活工作中提及、内心另一个隐秘的精神家园。
上海诗人禺家即是如此。认识禺农非常偶然,那是一次安陆市作协组织在安陆市开发区采风活动,禺农作为招商来安陆的外地企业高管,在开发区偶遇,并在后来的交往中有幸得到他的诗集《最好的相逢》。诗集由叶延滨先生作序,分为“寻觅的目光”“往事的背影”“淋湿的记忆”“心弦的声音”四个部分,其分别记录着诗人对生命和人生的思索,对工作和生活的回顾,对家乡的回忆和眷恋,以及心中闪过的美好瞬间和对内心的审视。虽然作者将诗集整体上作了分类处理,实际上各部分作品所呈现传统文化的情感内涵及语言构架体验并没有严格分野,一些内容常常相互交织相互渗透在一起。给人印象最深的是第三辑“淋湿的记忆”对家乡的回忆和眷恋,我想正是因为作者传统农耕文化中家乡情愫最深刻的原因,得以写出最深情的诗歌。
本辑第一首《回家》,“旧屋像长了老年斑/坐着的老人/远远地,看着我回家//墙面裸露的小青砖/见面对我说没事,骨头还硬着//坐在门前小凳上/静静地听老母亲说以前的事/就像小时候,听瓦檐滴下的雨声/我不时地应答着/可是,她听不见//墙根的青苔/已经习惯守着漫长的冷寂/对我始终铁青着脸/不管我是不是难得回家”,这是一首传统乡土情怀的诗歌,诗人细腻地抒情,唯美的韵律节奏感读起来娓娓道来,比喻生动形象,画面感十足,情意凝贮,仿佛让读者置身于自己的回乡体验之中,旧屋像长了老年斑,坐在门口的老人,青砖墙体,瓦檐滴下的雨声,墙根的青苔,这些具象化、情绪化的词语,读者仿佛被带回自己的故乡。诗歌语言的真诚与细腻,词语之间的矛盾和张力的不断流转,烘托了很好的氛围感和无限的想象力,抒发了远离故土、远赴他乡的诗人浓浓的乡土情怀。
作为上世纪60年代出生的人,我的诗歌也反复地、大量地出现自己的故乡。我内心时常问自己,我的故乡之外别人的故乡是个什么样子。后来读到孝感其他诗人的诗歌,发现和我的故乡差不多,或许是因为同在孝感,虽不同县市,相隔不远的民风习俗相似的原因吧。心里想着在中国的北方或者南方,那些更远的地方一定是不同的。但读了禺农的诗,发现自己错了,他笔下的故乡写意就是我的故乡,仿佛是我回到自己的故乡。我想虽然我们生活地域不同,即便我们从无交集、或咫尺天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共存于传统农耕文明带给这一代人的乡土灵魂精神之底色。这种表面看来无缘相交的两个人,在时光的排序中有意无意地有了交集,并呈示出相同的人生感受和生命版图。
再看这首《春天的翅膀》,“芦苇相继冒出嫩芽/浅水滩,漫延着春天//一群鸟飞来飞去/像回乡的游子/察看着它们的老屋//它们告诉对岸的邻居/回家住些日子//芦苇滩渐渐扩大/过几年就要跨越河面/我不知道,当彼此不再相隔/它们是否还会按时回家//我站在岸边,想和它们打个招呼/却不敢挥手,也/不敢说话”。这是一首思乡的诗歌,诗人从春天新发的芦苇、远方归来的水鸟(候鸟)想起自己的家乡,浅水滩,春天,鸟儿,老屋,这些故乡的情愫不免让人浮想联翩,他仿佛看到春天河面疯狂生长的芦苇,在阻隔诗人与故乡之间光阴的长河上架起一座芦苇桥,让诗人回家。诗中所使用的物象立体生动,所体现的情感动人心旌,所传达的精神具有感召力与牵引性。时代在不断向前发展,传统的农耕文明与文化精神也处于转折与日新月异的变化进程中,这是他们的“痛点”“软肋”“心事”“梦想”,但这个年代出生的一批诗人仍在坚守它纯朴真诚的精神信仰与心灵本原。
在当下诗坛,说到禺农许多人感到陌生。的确,在认识禺农前,我也没注意过他,脑海中也没这个诗人的存在。禺农是笔名,其真实姓名在诗集的作者简介、序言及后记中均没提及,从序言等相关信息只能看出禺农是个非常低调的人,简略地知道他有过从军、经商、从政、海外谋生等与大多数人不同的社会经历。这些经历说明他长期在外奔波,而于这样的人尤其是精神情感比较丰富的诗人,故乡是他的精神港湾,是他的寄灵之所,是他的生命所依。
《家》,“鸟儿常常被一根茅草、一段枯枝感动/为了安一个家//宽阔的梧桐叶曾经撑起一片避雨的天/只因季节太窄/秋风太急//炎热和寒冷,不知是谁/在遥远的南北之间/给生命划地设界/而飞翔的翅膀懂得跨越//当树木的衣衫层层剥落/生存的体温在寒风中渐渐冷却//唯有爱心,不分季节/不设界线”。诗人从军、经商、海外谋生等生活经历成就了其对生活的敏感性,他一定是一个善于观察、勤于思考、生活细微的人,他注意到一个鸟儿、一根茅草、一段枯枝,注意它们之间的联系,注意到宽阔的梧桐叶能避雨,注意到杉木树皮的剥落,这些都与“家”有关;注意到地域的南北之分界,南北之远,仿佛他乡与故乡的距离。但“爱”可以抹平一切,对故乡的爱让它们没有了分界,没有了距离,没有了炎热与寒冷。
诗歌评论家、文学博士杨志学先生在诗评中说,“禺农的诗是在以他的悟性和审美趣味,通过分行排列文字,构建一个独立、充实、完满的精神世界。这是一个情感流泻的世界,一个主体伸展的世界,一个心灵漫游的世界,一个艺术裁决的世界。”无疑,禺农的诗歌的确如此,他在作者现实生活的体验中通过物象的裁剪与隐喻,完成了对现实生活超脱的隐秘情怀,弥补了现实生活中不能企及的理想状态,达到了一种与社会和解、与自己和解的完美人格和生命美好。尤其是他以中国农耕文明所形成的传统文化根基,抵御了时代大潮中各种西方意识无论粗暴还是各种柔性、弹性的方式温和的介入及蛊惑,表现那个年代出生的一批诗人的隐忍、不凡与正义。
禺农说自己是一个喜欢思考的人,通过诗歌对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有了重新认识、思考和表达。是的,诗人的职责就是以更好的创作方法与技巧,以细小的切面进入和触及、解剖和刻画,对人类整体命运进行更艺术性的观照与呈现,以及纷杂的社会中诗人个体的守正、清澈、温暖、诗意的生命存在与立场。无论是农耕文明还是现代文明,人类文明之所以生生不息、绵延不绝,其最根本的支撑力就是它们在漫长的时光中,对历史文化与精神文明的创造和积淀。在当下传统农耕文化已经结束,新时代的文明已经来临,但它的精神总是存在于我们血脉中,正如我国最早诗歌总集《诗经》中所呈现的二千五百余年前的乡土田园、农耕文明,依然在当下,在各个年龄阶段的人群之中所揭示的中国传统文化底蕴无不熠熠生辉。
作者简介:蒋红平,中国作协会员、安陆市作协秘书长。诗歌见于《诗选刊》《诗歌月刊》《星星》《扬子江诗刊》《诗潮》《绿风》等,出版诗集《水的黑眼睛》《福兰线》等4部,多次在全国诗歌征文大赛中获奖,《水的黑眼睛》获孝感市首届“槐荫文艺奖(文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