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乔明：“为人善良和正直才是最光荣！”——我所认识的吴克靖先生

　　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湖北省云梦县教育系统，只要提起吴克靖先生的名字，即便不是如雷贯耳，也绝少有不知道的人；但真正了解先生的人，恐怕并不太多。我是1984年8月初从中师进修毕业后，被分配到县教育局普教股（全称为“普通教育股”）工作，才有幸认识了吴先生的。我虽与先生相识较晚，但直接或间接地受到过他许多的指教和帮助，令人终生难忘和感念。

　　当时，县教育局在位于县城北正街中端的一栋四层楼里办公。起初，我常常看见一位身材瘦弱、行走迟缓、面目清癯而又慈祥的长者，出入于二楼秘书股的办公室。我暗中一打听，才知道先生名叫吴克靖，是秘书股的副股长，主要负责机关文字工作，是全系统上下公认的“一支笔”。由于彼此工作性质不同，加之年龄悬殊，大约在一、两年的时间里，我与先生并没有什么交道，偶尔碰面时，也只是礼节性地跟他打声招呼，他朝我和蔼可亲地颔首笑笑而已。直到两年之后，我俩之间才有了第一次工作上的直接接触。

　　那是1986年底，云梦县即将接受省里组织的“普及初等教育县”的验收。按照规定，届时，县政府要向省验收组做一个书面工作报告。可能是出于锻炼我的缘故，单位便将为县政府代拟工作报告的任务分给了我。先生是总把关人。此前，我还从来没有写过如此“高规格”的大材料，加之不巧，正碰上我即将赴邻县应城参加中文专业的集中封闭式面授学习，心中不免十分惶惑和焦虑，左思右想，打算还是忍痛放弃这次难得的学习机会，请假在家一心一意赶写报告。不知先生从何得知了这一情况，他当即与普教股舒新元股长商好量，然后，主动将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轻言细语地说道：“离验收还有一个多月时间，面授学习机会难得，你就安心地去，只要打好时间差，边学习、边起草，十天之内拿出初稿捎回就行了。”看出我仍然有些压力和疑虑，他接着又教我在起草报告时如何“提观点”、“扎架子”，尽量少走弯路，争取一气呵成。临别时，还亲切地勉励我说：“你写的有些材料我看过，相信你一定有这个实力的！”

　　于是，我打消了请假的念头，如期外出参加学习。期间，我白天在课堂上听课，晚上在寝室里赶写报告。寝室条件简陋，没有书桌，我就以床作书桌，将搪瓷脸盆反扣在地当凳子，通宵达旦，挑灯夜战，并请李同学帮着誊抄。紧赶慢赶，终于在预约的时间里，完成了六、七千字的报告初稿。完稿后的那日傍晚，当我搭乘应城膏矿的顺路货车赶回局里时，先生已在舒股长的办公室等候着。他一边乐呵呵地接过稿子，连道了几声“辛苦你了！”一边扶正老花眼镜，与舒股长逐页交换着浏览，并不时用红铅笔圈圈点点。阅毕，两人会心一笑，一致认为初稿总体来说还是不错。分手时，吴先生要我赶回去继续安心学习，并说待舒股长充实些内容之后，余下的修改工作由他来做。后来，他将写下一道道修改手迹的底稿送给了我，并建议我前后稿子对比着仔细揣摩一下，弄明白他为何要“那样”修改。可以毫不谦虚地讲，先生在这方面是我当之无愧的启蒙老师；而且，他设身处地为同事着想的善良，不图回报提携后学的精神，在我认识的长者中是极少有的。

　　或许在有些同事们看来，先生只是一个淡泊名利、与世无争的文弱书生和“阿弥陀佛”。然而，我现场目睹的一件事，却使人们彻底改变了对他的这一认知。

　　记得上世纪80年代中期，局里利用单位住宿楼西头临街的空地，搭了几间简易门面，开展勤工俭学。开始运营得好像还不错，后来进行承包经营。不久，不知何故，发、承包双方发生剧烈矛盾，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为了辨明是非，尽快平息事态，有天晚上，局里在四楼会议室组织召开机关全体干部职工大会，让双方“对簿公堂”。会上，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彼此唇枪舌剑，争得不可开交。渐渐地，承包者似乎占了上风。会议主持人可能是担心局势失控，便多次插话叫停，试图早些休会。而承包者又偏偏如一头犟牛，挺立着身子，拿出了鱼死网破的架势，坚持要一吐为快。一时陷入僵局，全场一片寂静。

　　就在这时，台下突然出现一个声音：“理越辩越明！既然专门召开一场辩论会，我建议，还是让双方当着大家的面，都——把话说完！”这声音虽然不高，但入情入理，特别是那个“都”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说这话的，正是向来沉默寡言的吴先生。大家一下子把惊讶的目光集中投向了他，开始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起来。很显然，绝大多数人的表情流露出了对这一提议的赞同。这下子可使台上的某些领导为难了。僵持了好一会，最终，承包者终于把要讲的话讲完了。后来，这起闹得沸沸扬扬的纠纷总算慢慢平息了。事后，我发现，许多同事再见到先生时，虽然表面上一切如常，但眼神和语气里却多了几分真诚的敬意。

　　姑且不论那场纠纷本身的是非曲直，也不论吴先生的举动称不称得上是“仗义执言”，三、四十年过去了，我一直想不明白，本来与那场纠纷毫无干系，而又向来洞明世事的的吴先生，但在那天晚上为何突然那么“不识时务”？直到拜读了我的老领导道本先生撰写的纪念文章——《我心目中的的克靖先生》，并读过由他转送给我的吴先生的自传——《人生伊始即多艰》之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先生出身低微寒苦，生性善良正直，前半生蒙受过许多屈辱和磨难，饱尝过冤屈的滋味。这，或许就是他那晚“不识时务”的缘故吧！那一刻，我似乎真正读懂了什么叫做“无欲则刚”和“正气凛然”，强烈地感受到这“不识时务”之举所折射出的善良和正直。当今社会，还有多少像先生那样“不识时务”之人呢？

　　先生不仅现代公文写作堪称大家高手，而且国学工功底十分渊厚。他的诗词歌赋浑厚质朴而意韵生动，令人百读不厌；书法作品熔颜筋柳骨于一炉，刚劲古拙而又不乏秀美，深得邑人喜爱。2006年初冬，我奉调孝感市直某机关工作不久，道本先生特赠书法四条屏以资纪念，我展纸一看，熟悉而又亲切的的字迹扑面而来，原来是吴先生受他所托为我赐的墨宝。其内容分别为杜甫的《望岳》王维的《汉江临眺》苏轼的《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和毛主席的《卜算子·咏梅》。四首诗词不仅全都出自千古名家之手，而且内容充满了励志、弘毅、惜时、劝进的强大正能量，可谓文墨双绝，珠联璧合；他还在跋中深情地写下“此刻瑞雪纷飞，预兆丰年”的话语，足见先生用心之良苦。我大喜过望，一直将它悬挂于我在孝感的新居客厅，朝夕观赏品味，不断从中汲取精神力量。

　　还有一件趣事想讲一讲。去年，我在整理自己收藏的本人历史资料时，无意发现我的名字竟与先生的大名一同出现在一份干部任免文件上。不过，我是被任命为县教委（后复名为教育局）普教股副股长，这是我走上仕途的第一顶“官帽”，时年25岁，据说，是自建局以来机关内部产生的最年轻的副股长；而学博德劭的吴先生当时是局里年纪最大的副股长，大抵由于年龄原因，被免去秘书股副股长职务。这一老一少，一免一任，出现在同一份文件上，既令才疏历浅的我汗颜，同时，也自觉这是与先生的缘分。但是，我自1989年初调离县教育局之后，因种种原因，却一直没有登门拜望过先生，留下终身遗憾。2017年底，在孝感市政协全会上，偶遇先生的女儿——市政协委员、云梦县一中的吴红英老师，特托她将一套珍藏多年的湖州产毛笔捎赠先生，以聊表敬意和思念之情。不久，红英老师回话说，先生睹物甚喜，并嘱其复谢于我。这算是弥补了我心中的些许遗憾。

　　据道本先生讲，去年年初，他将我刚刚面世的拙著《飞鸿雪泥》转呈先生观阅。其时，先生重病在身，已经口不能言，生命处于弥留之际，但仍然吃力地睁开眼睛，凝视封面良久，脸上艰难地露出了几丝多时少见的微笑。听罢，着实令人感动和神伤。

　　先生是去年2月12日上午走的，享年90岁。在他老人家仙逝周年之际，我在迢递千里之外的珠崖海角，奉上这篇文字，以寄托我对先生的深切缅怀之情。搁笔之时，忽然想起法国思想启蒙运动代表人物卢梭的一句名言——“为人善良和正直才是最光荣！”

　　我深以为，克靖先生应该荣膺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