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道能：区老师的区
发布者：pxqs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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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09-10
“那一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我们学校红旗招展，歌声嘹亮。全校几百名学生，排着整齐的队伍，怀着无比激动地心情，向人民公社大礼堂走去....”（摘自我当年的命题作文《记一次难忘的“批斗会”》。 我清楚地记得，我的这篇当年流行的“八股文”，被新调来的语文老师批了两个大大的红字：“很好”。而在这之前，原语文老师区老师对我的得意之作，顶多会吝啬地批个“较好”。然后又一二三条地写出作文“较好”的理由，再四五六条地说出为什么只能是“较好”的原因。一路下来，往往是老师的评语比我的作文字数还多，害得我每次要钱买作文本时，都要挨母亲的一顿唠叨。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会不会有人把区老师的区，念成区别的区呢？ 记得初中一年级，区老师给我们上第一堂课。他首先在黑板上写上自己的“区”姓时，我们都在下面异口同声地念道：“区（qu）”。 区老师笑了，很快，他就收起笑容，正色道：“同学们，这个字是一字多音，可以念区，qu区，阴平第一声。比如，区别，区区小事等等。但在这里应该念ou，也是阴平第一声。比如，我的名字，区国兵，区老师等等。现在同学们跟我一起念几遍——”说着，他就拿起教鞭，点着黑板上的“区”字，抑扬顿挫道：“区、区、区老师的区......” 然而，批斗会那天，当主持人大声地念“区国兵”这个名字时，他却是作为教育系统反动典型，被“革命小将”押上主席台的。 面对着台下几千名师生，区老师原本笔挺的腰板，一下子佝偻了下去。他把头垂得很低很低，以至于眼镜滑落到鼻尖上，摇摇欲坠。 这时，主持人一声厉呵：“挂牌子”！于是一群“小将”走上主席台，开始对号入座地挂牌子。 等人散去，我急忙拿眼去瞅区老师胸前的牌子。这时，我身边的同学已经小声地念了出来：“孔、老、二、地、走、狗”！ 仿佛是同学们的窃窃私语惊醒了区老师，他微微抬头，瞄了一眼胸前的牌子。先是一怔，马上用手推推眼镜，又仔细地瞅。从这一刻起，区老师就变得焦躁起来：他看看牌子，又看看台下；看看台下，再看看牌子。 不知道是牌子上的铁丝勒疼了脖子，还是一群蚂蚁在身上爬动让他难受，反正从那一刻起，区老师就开始扭动身子，一副躁动不安的样子。 区老师的异常举动，很快引起主持人的注意。他大声地呵斥道：“孔老二地走狗，你给我老实点！” 于是，台上台下几千双眼睛，一齐盯着区老师看。 区老师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但是他并没有老实起来，迟疑了片刻，反而把手一举道：“报告，我、我想纠正一个错误——” 这下临到主持人脸色涨红了，他一拍桌子道：“区国兵，你想说我们几千名师生对你的批判是错误的吗？” 区老师一听，就急了：“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想放什么毒？咹？”主持人咄咄逼人道。 区老师回答：“我想纠正的是一个语法错误，就是这牌子上的——” 台上台下几千双眼睛，又一齐去盯区老师胸前的牌子。 区老师一下子挺直了腰板，他跨前两步，指着牌子上的字，用他那惯用的语调，抑扬顿挫地讲解道：“同学们请看，在这句话中，‘孔老二’是一个名词。我们都知道，名词后面的‘的’，应该是‘白、勺、的’。所以，在‘孔老二’的后面用‘土、也、地’，是一个明显的语法错误.....” 这时的区老师，显然已经把偌大的礼堂，当成自己的三尺讲台了。他停顿片刻，推推眼睛，清清嗓子，然后环视一周，继续讲道：“那么，‘土、也、地’，应该在什么情况下使用呢......” 然而，不等区老师的“呢”字尾音落地，回过神来的主持人，恼羞成怒地一挥手，几个“小将”立即涌上主席台，便是一阵拳脚。 批斗会结束后，校长把我们班长悄悄叫到一边，让他找几个男生把区老师搀扶回家。 半路上，我们遇到闻讯赶来的师母。一见区老师的模样，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区老师忙安慰道：“没事，没事，只是一点皮外伤。都是学生伢，还有一个是我教过的学生，所以对老师还是手下留情的！” 显然师母已经知道了老师挨打的原因了，再听老师这么一说，便气不打一处来。她拿指头点着老师：“你呀你，你是教书教疯了还是教傻了呀？为了一个啥破字，你是调皮的孩子找娘打啊！” 区老师一听，不高兴了。他扶了扶被师母点歪的眼镜，严肃地说：“话可不能这么说，啥叫破字啊？一个字虽然是小事，可几千名学生的教育却是大事。你想想，如果我不当众指出这个语法错误的话，让他们在下面以讹传讹了，那岂不是要误人子弟吗？” 后记： 前不久，我把自己的第一部小说集，邮寄给随女儿定居在广州的区老师。 很快，我就收到一封特快专递，是区老师的。除了洋洋洒洒十几页的评论外，还有一纸，上书“勘误表”。从修辞到语法，从标点到符号，区老师在我的集子里，一共找出37处错误。下面，还有一句话：“这都是我当老师的责任啊！” 这就是区老师，一共只教过我两年半的区老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