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月的阳光喂养过蒲骚田垄的糯稻、岗上的芝麻、地头的黄豆，植物的茎杆渐次坚挺。 黄豆粗壮的根系汲取一条名为大富水河的琼浆玉液，为豆荚的饱满做最后的晚餐，等待珠圆玉润的粒粒黄金出浴，一群白鹭从两岸的领地飞出，守着一季的丰盈，守着黄滩人的希望。 膏都盐海的子民借助金属的力量将黄豆全株从根部割下，割断母体大地给植物的供养。农人将沉甸甸的茎杆双手抱起、摊开、暴晒，扬起连杖，奋力拍打棕色果荚，颗粒剥离，黄橙橙的圆圆豆粒在禾场晒箕上雀跃弹跳，弹出一串美丽的音符。 无论什么朝代，应城从不缺主角，一地膏盐、一池沸波、一粒小黄豆都是支撑这座古城兴盛的同谋。有了黄豆这种营养丰富的食材，有了清澈甘甜的膏盐大富水为底色，善于捕捉生活气息的应城人，从马车运载的膏盐与黄豆混放的麻袋堆中嗅到了奇香，遂一一翻找，寻到黄豆与膏盐混合发霉的豆酱香源头，进而将黄豆腌晒制酱，循序渐进，以智慧开启了城市独有品牌--黄蒿腌酱。一时间，小瓦罐、瓮、缸都成了晒酱制酱的工具，独有的酱香飘拂黄滩上空。及至明朝万历四年，四通八达的黄滩河水路运输盛况空前，黄滩街市已有多家作坊开园造酱制作酱油，商贸的繁荣带动了一个地方的经济，亦奠定了一个地方的文化品牌。 二 “卖酱油，黄滩酱油--” “酱”字咬字很重，声调上扬，“油”字余音拉长。音域宽广，中气十足，抑扬顿挫。有大山子民的稳重，有落地击出火花的气场。 闻声，家家户户竖起了耳朵，丢下手头拨火的火钳或劈柴的斧头。孩子们早已拿起碗柜上的长颈玻璃空瓶，从父母身边抢先出门，奔向声源。 一些脚步被呵斥，停了下来，不情不愿往回走，窗户、门缝里即刻挤进了许多小眼睛。 两只桐油漆过的黝黑大木桶稳稳当当立于禾场，厚实的木盖严丝合缝紧扣其上。一条两头尖的扁担置于一侧，身穿对襟衣的汉子，腰勒布带，从肩头扯过汗巾，拭去额头的汗珠，酱釉般的脸上，沟壑丛生，神态安然。 掀开桶盖，浓浓的酱香，从木桶内喷涌而出。 一些口水抑制不住，从喉结处艰难下咽。一些眼睛拼力往窗户、门缝外挤。 简易漏斗架于空瓶上，随着竹吊（竹制的容器，有长长的手柄）在桶内舀起，黏稠的褐色酱汁经漏斗缓缓流进瘦长的瓶子。 主妇一层层解开手帕，指尖在唇上沾点口水，从为数不多的毛票子中捻出一张，递过。 围观者与窗口内的成人，捏捏空瘪的口袋，摸摸孩子的头顶，轻轻叹息。 “卖酱油，黄滩酱油--” 声声渐远。 记忆的磁条，将场景一一存储进应城人的脑神经。 三 在义马河的大义里，一个叫杨盛的汉子，以一滴酱油，唤醒了一条河。 一辆马车，拉着两个密封的大木桶驶出黄滩镇。驾车的汉子紧拽缰绳，面色凝重，掌心的汗湿透了扭结的麻绳。马车过了丘陵地带，就是相对平旷的应城古站驿道，进武昌上北京城就轻松了。他扭头看看用麻绳一圈圈匝住的两只木桶，完好着呢，他松了一口气，冷峻的脸上有了些许得意--车上拉着的是乾隆皇帝钦点的朝廷贡品--杨氏祖人自主研发的“黄滩酱油”。 祖传。古法。秘方。纯手工制作。因稀而珍。一粒黄豆的衍生物能越过千山万水成为颇具风雅的乾隆爷舌尖上的尤物，击败中国最先在西周时期使用鱼、肉类发酵而成的调味品“醢”，击败秦汉时期宫廷御厨精心调制的豆酱清，击败宋代时犒赏军士的酱汁，还有什么能比得上楚国边陲应城一滴酱油的荣光？！ 四 循着一缕酱香，壬寅七月，浴着高温，我从香城咸宁奔赴一座古城。 在应城市有名店林场的腹地，正演绎一场盛大的彩排。 蓝盈盈的天幕下，白绵绵的云朵以簇拥的方式逸然而出。一排排现代花园式厂房，白墙灰瓦尖顶，色彩明净，在阳光下安详。湖泊相依，林木环绕，平坦而偌大的25000平米天然大晒场上，3000余口巨型陶缸以及清朝时期的200多口酱缸，或简朴平滑黄釉斑斑，或雕花刻字红褐苍古，横成条竖成线，排列成对称图案，与地面或红或灰的长条地砖，互为衬托，给人以气势恢宏的视觉震撼。细密的透明网纱下，黄褐色的黄豆表层波澜不惊，其下，正酝酿着一场植物霉变--改变人们味蕾的挂壁或食盐状透明结晶运动。竹篾密织的巨大尖顶斗笠，恰似古意葱茏的城堡，覆盖着酿酱大缸。晴天揭起，逢雨盖上，每一顶斗笠下有一个神奇的故事，一个美丽的传说，蕴藏着黄滩酱油500年的沧海桑田，书写一代代黄滩酱油人的探索、求证、崛起、辉煌，亦镌刻着非遗传承路上的寂寞与坚守、纯手工制作的艰难与创新、专精路线的隐忍与坚韧。 春酱秋油。一粒黄豆经过十多道繁杂工艺，3-5年的日晒夜露，1800天的蜕变，才出品成一滴冰油，酱香悠醇，滴滴如金，将国际食品博览会上斩获的桂冠镀上厚重。 百年磨一剑。一个叫佳剑的中年儒雅男子坐镇恒茂，挥斥方遒。他信步走到群缸之间，揭开竹笠，他将长长的竹吊伸进酱缸篓内轻轻一舀，一股异香扑鼻而来，色泽红亮的油线在阳光下伸出无数小钩钩，勾引着我的口液与味蕾的渴望，一滴二滴三滴，落在白净的瓷碗与精致的汤匙之间，落在唇齿与舌尖之上，细嗅慢品，我品到了母亲手工制酱的味儿，那是人间最淳朴馨香的味道。 黄滩酱油——滴滴入心。
（此文系“黄滩酱油杯”全国文学作品大赛获奖作品）
作者简介：成丽，湖北通山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协会员，咸宁市女作家协会主席。出版散文集《月从故乡来》《文宣逸语》。《月从故乡来》获2020年度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集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