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滩镇东街是繁华的商业街，李本宽的黄滩酱铺就开在街中间，是前店后作坊那种格局。李家世代晒酱，有一套祖传秘方，酱货曾被县衙进贡朝庭。街后面是条河，河水连着大富水，大富水连着府河。这天，李本宽忙完活儿，拉过刚十岁的儿子李长信站在后院墙根，看河两岸的坡地都种满齐胸高的黄豆。可怜小长信母亲生他时难产，没能闯过鬼门关。正是农历九月，有凉意了，风吹豆苗低，秋风把一串串青豆荚吹成土黄、鹅黄、橘黄，胀鼓鼓的豆角成熟了，在浩荡的秋风里如金币撞击。“今年雨水好，黄豆个儿大又密实，是晒好酱的料儿。”李本宽搓着手自言自语道。 酱铺挨着船码头。河水落下去露出长长的麻石台阶，一十二十三十……李本宽站在石阶半腰的回步台上，数着落入河槽的台阶有72级。他招呼挑脚客把从大洪山一带运来的黄豆，一担担从木船上卸下来，挑到酱铺后院仓库里。 “嗨哟～～嗨哟～～嗨！” 挑脚客喊着号子，汗水从额头滚至脊背，再顺着脚杆淌，淋湿了脚下的麻石台阶。李本宽将小脸盆似的瓷碗捧到王老大跟前，道：“王大哥，喝口水歇歇吧。”王老大是李本宽一年前冬天大早，在码头北边已收割的黄豆茬里发现的一具“尸体”，“来人！”李本宽喊来店里伙计，给“尸体”用河水擦洗时，发现心口窝尚有温热，拿手在鼻上试，竟有一丝气息，当即抬回酱铺后院，叫做厨子的赵妈小心擦洗、更棉衣抬至床上，“尸体”竟活过来。此人自称姓王，父母被逼债投河自尽，家里无兄弟姐妹，靠乞讨为生，这日没讨到吃食，行至黄滩码头时双眼一黑昏过去了。醒来后，王老大在李本宽面前扑通跪下，“掌柜，请留下我，我可以为你挑脚、打杂，不要工钱，只求赏口吃的。” 此刻，王老大定住晃悠的两只竹箩，接过碗咕噜噜喝水，一小股水淋湿了白棉布前襟，王老大说，“李掌柜，我有的是劲儿，您看这一船黄豆，不一口气挑上来还真不行，西街的赵先生算了卦，说三天后有大雨。还有，这两岸成熟的黄豆，不抢着收割，怕是要烂在地里，大家都指望着这季收成过日子哩，您的酱坊那百把只大瓦缸空出了一大半，不也是等米下锅吗？” 李本宽眉头拧着“川”字，对王老大道：“你安顿好这船黄豆，赶紧下去召集一下你那帮弟兄们过来帮农户收割，工钱我出。”李本宽双手拱在胸口。 第二天，王老大把流落在各处的丐帮兄弟们召集起来，在河两岸组成收割大军，黄豆割倒后，要晾晒一天，第三天下午捆着卷儿，丐帮兄弟们扛的扛，背的背，挑的挑，运回各所属农户晒场，然后连夜脱粒、扬净，由各户主归仓，这时已是鸡鸣二更。突然远处一阵尖厉急促的犬吠，接着砰砰响起枪声，李本宽和儿子李长信正准备上床睡觉，闻枪声一惊，噗地吹灭油灯，摸索着打开后门察看，见河滩上有几处火把，枪子儿打得尘土飞扬，打着火把的人冲到街上，放火烧了李本宽的酱铺，火光咉红了半边天，街民提着水桶，端着木盆来救火，终因火势猛烈无济于事，酱铺还是烧得精光。小长信被厨子赵妈背着跳过院墙，泅水到河对岸，在玉米地爬了七里地，逃过一劫。 火熄灭后，在酱铺做事幸存的人围拢来，不见了李本宽，有人说看见李掌柜落入贼手，被绑着押走了。 几年后，在街坊的资助下，张家出砖，王家出瓦，赵家出木料，众人出人力，在原址重建起酱铺，这年李长信十七岁，执掌起酱铺祖业。 1950年春，中共应城县委两位工作同志来到黄滩酱铺，李长信正和妻子在后面院子晒酱，一位工作人员说，“你是李本宽同志的儿子吧？”另一位工作人员双手捧上用红布包着的物件，李长信愣了一下，双手接过红布包，一脸凝重地望着工作人员，给红布包的工作人员说，“你父亲支持新四军粮款的事被汉奸告密，敌人趁那次抢收黄豆夜晚忙乱之机，派遣一股匪徒来围捕他，你父亲不幸落入敌手遇难。根据他的嘱托，我们将他身上的这块骨头交给你，让他陪伴你和酱坊，世世代代把黄滩酱做好，做成金字招牌。”村里农会的人听说县上人过来，马不停蹄地赶来，县委两个同志说，李本宽是我新四军地下联络站长，他把酱铺的钱都捐给了李先念、陶铸、杨学诚领导的新四军鄂豫独立游击支队。汤池训练班期间，他指派王老大将黄豆、玉米、小麦等物资运往汤池充当学员口粮。 李长信听着，眼前出现他10岁时，父亲拉着他的手站在酱铺后院墙根看河两岸豆子在秋风里铜铃儿般摇曳的情景，他站立不稳，晃了两下，一下子跪在地上，两手紧紧抱着父亲的骨头，“爹啊！”李长信泪如泉涌，两位县委的同志也侧过脸去抹眼泪。
（此文系“黄滩酱油杯”全国文学作品大赛获奖作品）
作者简介：易格滋，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孝感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曾在《青年文摘》《中国青年》《长城》《长江丛刊》等刊物发表文学作品30余万字。有作品译介海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