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能叫山?不过几个烂土包而已,有啥看头?”三十年前,一位同学说。
“你想去那里?它可比不得你去过的峨眉山、到过的张家界哈。说个不好听的,就是不得脚劲了。”十二年前,同事亦如是说。
迄今,提及伍家山,仍有人说:“那是个么鬼地方,去那儿干嘛?” 每生去念,均因遭受诸如此类的漠视,甚至鄙夷之态,而令憧憬夭折、行程湮没于更为紧要的烟火琐碎之中,以致虽位居近邻,却咫尺天涯。 一 或许,那些对伍家山不屑者,打死他们都不会相信,而今,这个曾被他们斜睨唾弃的不矢之地,却被孝感文坛、蒲阳作协的一群玩文学的大咖们提到了齐眉之高、圈粉之位,他们谓之为蒲城古八景之一,还为它正了名。据说古时伍家山坡青树绿,藤荆纵横,浓翳如冠,是伐薪刈草者的“淘金”胜地。在其周山遍岭,常可见村野樵夫们砍柴担木出没其中的身影,时而飘荡出他们携伴而至、边行边唱的歌声,故得一美雅誉称——伍岭樵歌风景区。孰不信?“山色染青螺,微雨初过,绿林深护野云窝;时有樵人携伴至,踏踏行歌……”这首辗转了百年、冠名《调寄浪淘沙令·伍岭樵歌》的古韵,便是清代大诗人万瑞旒对伍岭夙昔之景最真实的描绘和有力佐证。 不知是因了文人骚客对伍岭的提掖,还是古风雅韵点化了心绪的缘故,游“伍岭”的兴头像焦炭遇到了火薪,呼啦啦复燃了。吾虽渺若文海之粟,但平生最经不得那些名儒大咖们赍宣某人某事某物,谁叫他们是足不出户却能广识天下人、古今事的墨家,谁叫他们长有一双善于掘美的“天眼”?每每及此,不必赘言,便乖乖示降投诚,循着他们的足音,或启动百度引擎,或查书阅卷……所谓“掘地三尺有神明”。原来伍岭,真有诸多不为平常百姓所谙的前世今生之掌故,还有明清时期的诸多诗人都来过伍山,并作下诗词雅韵留存。 山水存文章,去意自当绝。伍家山位于应城市东北部边缘,在三合、两河平原之间。东临漳河、府河,与云梦清明河隔河相望,隶属应城三合镇辖区。《光绪.应城志》亦有载:“伍家山,在应城县东三十里。隐士伍员(非伍子胥)居之”,“伍乃楚著姓,此山盖伍氏所居”,伍家山因此而得名。 若从云梦县城出发,须经桂花潭大桥,再经两次“直行”,两次“左转”,“导航小姐”便会将车辙引领到一条磕磕碰碰的狭路上,好在正在整修拓宽。为避开沿路劳作的挖掘机、打磨机,先前敏如灵兔的车轮顷刻间变得吞吞吐吐,一路抽筋似的朝东南方驶去。猛踩油门,蹿上一道袒露着红黄泥肉的岗坡,被憧憬燃烧得熠熠生辉的眼神,倏忽黯然在一声甜润的提示音中——您的目的地已到! 这,就是传说中的伍家山?这,就是引来古今文人雅客们纵情抒怀的伍岭樵歌风景区?不见峰峦起伏的曲线,没有一览众“生”小的视域。横亘眼前的,只有一条车驰灰涌的裸石路和一旁并不魁伟的树木。 尽管,我用三十年的时光砌筑了沉着的心基,并设想了千百种失望的情景,而当想象与现实的落差真正呈现于眼前时,仍然无法遏制一度饱涨的情绪以断崖式速度崩塌。它,没有我想象中的体貌,甚至不及人们贬抑的高度。驻此而观,它就像天公随意撒下的一抔乱土,颜值差得让我一下子苟同了数年来的那些鄙夷与阻挠。是遗落于斯的那些过往,那些“丘壑”,如鼓风机般,重新充填了我干瘪的情绪。我坚信,那些隐士过客,那些一直惦记着、书写着这方土地的文人们,他们是幽居俗世的天使,有着特立独行的审美视角和人文伦理。这样的人,怎会轻易错爱?
二 寻根问遗坚定着我的步伐,探索发现才是文学人应有的姿态。当你愿意发现与欣赏时,一切就会变得魔幻起来。下车。撇开眼前被基建摧残得狼藉不堪的路面和草丛,信步游走,穿桥过岗,跨沟越坡。在一条长长的水泥渠道旁边,一潭隐现于绿林翠松间的碧水粘住了我的眼。远看,它像一颗未经打磨的璞玉,以极其随意的姿态,伸臂展肢躺卧于绿树环绕的谷底。一团浓绿,因它生出灵动。那“玉”,因绿更显秀美。循坡穿松而下,趋近细看,更觉水清若镜,光影潋滟。最让人醉心的是,松映清潭,百鸟齐和之时。你看,坡满山盖的马尾松,身材魁伟苍劲,队列齐整如布阵,透过明镜一样的水面,它们一身的铮铮硬骨,凛然无惧,愈发展现无遗。碧松绕镜水,澄水生新绿。水因松照影,更显其清,松因水亲近,更生神采。从此,那绿,那水,便不再身单影只,形影相吊,不仅色彩浓丽了一层,连气势也磅礴了几分。乍一看,既似沙场秋点兵,又如长卷丹青水墨画延展眼前。如此佳境,已惬意无比,再佐以徐徐清风相送,百鸟齐奏演唱会,真是静中有闹,闹中有静。静因闹更显其静,闹因静更显其趣。整个“碧玉潭”霎时幻化成一个可一边赏画,一边赏乐的天然大剧场,叫人入之忘俗!那份怡然,神仙都未必有?这仙境似的地儿,该是伍山景致之精华吧?然而,随后的行程,印证了我未风先雨的荒唐。这儿,原来只是伍山封页的一角,而被我自封其名的碧玉潭,也被山民更正为令人听之悚然的“老虎垇”,据说旧时,这儿为藏虎卧水之地。如今,那条水渠将其一分为二,渠道另侧的老虎垇却不见深潭,被一片农田覆盖。 返身上坡,逼视巍然而立的马尾松,见其细叶酷似马尾巴,杆如盘粗,身型笔直苍劲,直冲云霄,这种壁立千仞的气度和成片成林的浩荡之势,让人顿生仰止之情、敬畏之心,不由联想起发生在解放前夕的一场抗日血战——伍家山之战。据史载,那是1940年3月,日伪步骑兵300多人从云梦胡金店和三合店方向兵分两路,向我军“抗日”驻地——伍家山一带偷袭而来。我军为了掩护区委和当地群众转移,迅速抢占伍家山主峰——求水台狙击日军。这次战斗从拂晓一直打到晌午,击毙日军50余名,伪军20余名。虽然,我军也牺牲了20多名战将,但终归以少胜多。打了败仗的日军穷凶极恶,竟残忍割下我军烈士的头颅,还放火烧了伍家山。这满山满坡的马尾松,是后50年来封山育林的杰作。缘何植松为马尾?莫不是,一为造林育山,更为昭示祭奠抗日先烈之精神? 一场森林音乐会,差点让人乐不思蜀了,是马尾松的风神,警醒了此行之务。这场战争的主战场,它在哪里?传说中的白龙井、求雨台、伍员的隐身之所、程大中授徒的“在山堂”,伍子胥的衣冠冢、艺人胡光荣的陶窑厂……它们,都是否有迹可循?若在,又在何方?念及种种,赶紧收神启程,沿着那条裸石路朝前速度赶去。 三 经过一段上延的坡地,在长长一排长相几无二致的平房前,坐着几位闲逸的老山民。是他们热心的指点,让我们或许踏破铁蹄无觅处的几处遗迹,得来全不费功夫,是他们的讲述,让伍家山更添神秘色彩。原来,求雨台也叫祈雨台,曾架设于伍山主峰,就在这排民宅所居山头的最高处,是古时应城知县在大旱之年摆香案、做法式祈祷下雨的所在。当时祈雨,还佐以筑台唱戏助威,然而,不管烧多少香,法式做得如何,只逢扬善除恶的曲目,上天才会施降甘霖或及时止涝。否则,旱涝依旧。这居高临下的地方,也是旧时抗日血战的主战场,为缅怀英烈的勇武,此处的山坡,被命名为好汉坡。只可惜,主峰之巅与祈雨台影灭迹绝,早已化作历史的尘烟,均毁于战争的魔爪。上祈雨台的部分台阶的残垣断壁,像一块还未被岁月抚平的伤疤一样,零落于一侧的坡地。 “梧深不愁凤来栖。”原来,那白龙井为“双卵双胎”的孪生井,也在主峰附近,是原白龙寺内的两口井。传说大唐贞观10年,有一白龙现身白龙寺,为了留住白龙的灵仙之气,善信大和尚建言就地深挖了两口井,意欲一井锁龙头,一井锁龙尾,并将该寺院取名为白龙寺。其寺已毁于元末战火,说是张献忠屠城应城时所为,旁边原有一块惜古石,也不知何时踪消影匿。白龙寺遗址,现建成应城市林场伍山分场的办公区。林场院内古槐参天,红花绿柳错落有致,白龙双井,次第坐落于院内要道正中,其一上建亭阁护翼,倒也增添不少雅趣。不远处,一蓬修竹碧似翠玉,不知其是否为传说中白龙井旁四季常青的那一丛,婀娜着花瓶一般的身姿,恭迎着路人。立足此处仰望,便可见今人修建的“百步”瞭望台高耸眼前。因周末无人值班,被困锁于铁栅之中,臆想立于其上的旷阔,不禁仰天嗟叹,憾从心生。 所谓“流年笑掷,未来可期”。伍员的隐身之所、程大中的“在山堂”,伍子胥的衣冠冢、胡光荣的窑厂,它们还等着我们去寻访呢,故而,这蚍蜉之撼,便消弭于转身之瞬。尽管山民们已告知,伍子胥的衣冠冢,只不过是,因五棵大树的根在深土中紧紧相握,枝干聚集一起形成手掌一般伸向天空,而被寓意成作古天地间的大写“伍”字,一般人未必寻得到,伍员之所,更是了无踪迹;至于程大中,有老者说,只知他是应城三合店人,是位好先生,收徒读书,只授其学,不收学钱。乡民为拜谢他师恩浩荡,常送菜赠物,有的送鱼送虾,甚至送应城三合闻名遐迩、并延续至今的野猪肉给他,可他总是按市价设法付钱给对方。有识字的老者补充说,他是位官人,才学满腹,精通诗文,因守孝辞官归田,后居伍山,以授学为乐,只存诗于世,未见留其迹,倒是胡光荣的陶窑厂至今尚存。情形如斯,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继续游历探寻。我们用脚一寸寸丈量着脚下的土地,从一个山头奔向另一个山头。赏树,观云,戏水,看蜂舞蝶飞,听鸟啾虫鸣,与牛羊逗乐,在流泉处捡石头,于绿林间拾松果……我们在寻中玩,在玩中探。原以为,伍山小如弹丸,尽腿脚之力,便可览尽全貌。谁知,过了这座山,还有那座丘,过了这道岗,还有那道坡,原来伍山的峰峦与曲线,潜隐在这上上下下无尽的起伏中,楞把我这个常喊“不到长城非好汉”的女汉子折腾得直呼:山亦不可貌相!累趴!幸好邂逅未名湖。听松涛阵阵,享幽幽清风,观碧水蓝天……这里首当其冲。如果把老虎垇比作艺术剧院,那么,未名湖便是天庭瑶池了。累了,倦了,来这儿一歇,便胜却神仙无数。

四 直至返回,我们终是没能见到有关伍员的隐身之所、程大中的“在山堂”,伍子胥的衣冠冢的蛛丝马迹。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到这些名家大将曾经栖居过的地方,察看一下他们曾生活过的自然环境,感受一下那些诗词歌赋的起源氛围,凭吊一下那些逝去的战魂,汲取一下仙山宝地的灵气,也不虚此行。至于胡光荣的陶窑厂,你见或不见,它就在那里,就让它成为再来伍山的一个念想吧,岂不妙哉? 返程前,寻一开阔处放眼,只见天蓝如洗、云白如絮,西霞如金,沿坡滴翠的茶园,如层层叠叠漾开的涟漪,向下向左右延展,其下有清碧之水飘带一般环绕逶迤。近旁,嵌入一排铅色齐整的养鸡厂房,倒似坠入童话之境的小木屋。远方,依稀可见遍地成熟的玉米地,它们身着清一色金色的服饰,衣袂飘飘……原来,大山有大山的气魄,小山也有小山的风情。而小山的风情,心浮气躁者不可得,好高骛远者不得可得,猎奇揽胜者更不可得。唯有宁心静气者、有归隐之心者,才能发现它的美丽;只有懂得欣赏者、愿意发现者,才能品出它的味道。 过去几十年,伍家山因地处市区边缘,地僻人稀,它一直被“养在深闺人未识”。近年来,全国各地大力建设美丽乡村,发展生态农业,生态农庄……作为四季常青,有山有水,又不乏人文底蕴的伍家山,必将成为一块抢手的碧玉。再瞧正在翻修、加宽至四米多宽的进山路,我们仿佛看到了伍家山美好的明天——盘山公路延伸至各个山头,烈士纪念碑竖起来了,烈士陵园、伍员的居所、程大中的“在山堂”、白龙寺建起来了,老虎潭也建了“赏乐轩”,甚至还建了一座供文人墨客们以文会友的“聚雅堂”,四壁悬挂着那些留传至今书写伍山的诗文,并设有和诗品茗的小阁……既然是茶乡之地,野猪之乡,茶社、休闲庄自然不可少,还有那能烹出三合特色野味的农家乐更是少之不得! 试想那时的伍家山,必定更加境深林幽,风采照人,引来游人如织,贵客云集。我们期盼着! 作者简介:彭艳,供职于云梦卫健系统。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于《中国人口报》《长江丛刊》《散文选刊》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