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中的天使
——访电影《上甘岭》女卫生员王兰原型王清珍
万雁
他们是圣洁的潮水,每一个和他们接触的人,灵魂都得到洗浴。 八月初某个下午,和年逾八十的王清珍老人挥手告别后,走在林木葱郁、树影斑驳的湖北省军区孝感离职干部休养所,脑海里蓦然闪现出这不知出处的诗句,一种强烈的认同感、神圣感从心底腾起。透过香樟树叶罅隙,我仿佛看见一道光划过我心壁,将那些暗淡、蒙尘、逼仄的角落一寸寸点亮。 三十二年前,热浪滚滚的漫长暑假,知了栖在槐树梢一声声地叫着夏天,未满十岁的我盯着家里的14英寸黑白电视机,和一群毛孩子一起坐在小板凳上观看电影《上甘岭》,轰隆隆的炮火声响彻云霄,高山在颤抖,空气在燃烧,战火在蔓延,坑道里缺水少粮,战士们的嘴唇裂开了口。这时,面容清秀的女卫生员王兰一曲《我的祖国》在坑道里响起,宛转悠扬的歌声像一缕清新携着希望的风,吹遍朝鲜战场上的每一寸土地,吹在每一位战士的脸上,吹出电视荧屏,吹进闪着泪光的我的心里。 彼时,未满十岁的我,如何能预想到,三十二年以后,我竟有幸与王兰原形王清珍老人同居一座城,且有机缘走进老人家中,面对面而坐,听她讲述抗美援朝那些刻骨铭心的事儿。 王清珍个小体瘦,银发似雪,说话声音不大,但很流畅,由于坐得较近,基本能听清她的讲述。1936年,她出生于北平一个铁路工人家庭。1937年,震惊中外的卢沟桥事变爆发后,她和哥哥随父母逃难至云南、贵州等地。后来母亲又生了两个弟弟,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1950年,人民解放军进军大西南,部队的一个医院驻扎在她家附近,14岁的她因向往部队生活,便跑去报名参了军,成为一名卫生员。 天性活泼大方、善良可爱的她,很快就和战友们打成一片,每天和大家一起唱歌,一起学习文化和护理知识。不久之后,朝鲜战争爆发,她所在的15军45师积极响应党中央和毛主席“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伟大号召,唱着“雄赳赳,气昂昂!”的歌曲浩浩荡荡奔赴硝烟弥漫的朝鲜战场,与世界头号强敌展开殊死搏斗。 值得一提的是,此前,几名女战友因种种原因被精简,她成为志愿军45师医政股收容所唯一的女卫生员。尽管她年纪轻,个子也瘦小,但工作热情积极,能吃苦耐劳,深受大家的喜爱。 电影《上甘岭》取材于历史,里面的某些细节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比如去坑道抢水、共享一个苹果等。那么,电影艺术与生活真实之间到底存有怎样的距离?我怀着好奇心问王老。很快,我便意识到自己的问法可能出现了某种问题,毕竟我面前坐着的是一位耄耋老人,随后便带着隐隐的自责感修改了问法与语气——电影《上甘岭》反映了志愿军指战员舍生忘死、不畏艰难的英雄气概,深受广大观众的喜爱。请问王老,里面播放的内容全是真实的对吗?比如,战士们去坑道抢水。比如,运输员捡到一个苹果,战士们互相推让,结果一个苹果推了三圈也没人吃。 不管我此前有着怎样的唐突,而后又有着怎样的转变,老人一直面含微笑,用柔和的眼神注视着我,然后用不急不徐的语调说,除了歌曲《我的祖国》是专门为电影写的插曲,其余全都是真实的。在抗美援朝战场上,我每天给战友们哼唱的歌,都是在国内刚学会的革命歌曲,比如《白毛女》啊,《兄妹开荒》啊,《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这些。 抗美援朝战争是艰苦的、惨烈的,尤以上甘岭战役为最甚。据有关资料显示,联合国军在上甘岭这个不足4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先后投掷190万发炸弹,交战双方前后投入十几万兵力之多。在长达43天的战斗中,志愿军战士使用坑道战反复抢夺表面阵地,乃至表面阵地反复易主达百次之多,敌我双方伤亡严重。当炮火狂轰乱炸时,躲在山顶的地下坑道,像是坐在暴风雨中摇晃的小船里,几乎所有的战士都被震得咬破嘴唇,其中有一名小战士竟被活活的震死。 由于美军控制着制空权,志愿军的后勤补给被切断,在前方的战士难以收到物质供给,坑道里因此缺水缺粮。为了活下去,战士们先是喝自己的尿,再后来人干得连尿都尿不出,就舔坑道里石头上的水珠。那些水珠是人呼出的热气冷凝结成的,满是苦涩的汗味、血腥味、硝烟味。水珠舔没了,就扒开衣服,火烧一样的胸膛坚贴着岩石,这样会好受一些。 1952年9月,王清珍所在的部队已坚持防守了半年时间。在一次出击作战的战前动员会上,当所有人都表示会做好份内工作时,王清珍主动提出离开司令部医务室,希望能到更危险的前线去。由于她态度坚决,最后如愿被调配到后勤战地医务室。于王清珍而言,到了前线,工作忙碌不算啥,工作危险也不算啥,让她感到焦虑的是医疗条件的不理想。当医疗用品短缺时,她就自己制作备用医疗品;当绷带紧缺时,她就用敌人的降落伞制作绷带,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去敌人尸体上搜索掉落的急救包。 当时,她负责救护3个坑道的伤员。至今仍然记得,坑道里共有20余名重伤员,还有数不清的较轻伤员。她每天除了给伤员打针、换药、喂饭、洗绷带、查脉搏等,还要承担许多“特殊任务”,比如背伤员上厕所解大小便。 朝鲜毗邻我国东北,冬季严寒至极。那天,从前线抬下来一批伤员。原来,他们为了执行战斗任务,砸冰趟水过河,结果脚全冻坏了,有的发黑,有的溃烂,完全失去知觉。王清珍见此,噙着泪水,帮伤员们慢慢脱下鞋袜,先用温水泡,然后将脚放在自己怀里捂,捂热一个再换一个…… 在她护理的20余名重伤员中,数曹中林排长伤势最重。战斗中,一颗燃烧弹不巧落在他身边,导致全身被烧坏。全身缠满绷带的他,只有两个鼻孔和被烧得乌黑浮肿的嘴巴露在外面,因喉部也被灼伤,失去咀嚼、吞咽功能。当时,王清珍左手端着饭碗,右手拿着朝鲜特有的铜汤勺喂他,而他却摇了摇头。王清珍心想:你们在前方打仗,不知有多久没吃饭。天气这么冷,说什么也得吃点饭饱饱肚子,暖暖身子。 经王清珍再三劝说,曹中林终于不再坚持。可是,朝鲜那种汤勺扁而浅,他的嘴巴张开后,米饭很快又从嘴角滑落,就算勉强能喂进去一点,可也嚼不烂,消化不了。这可咋办?可急坏了王清珍,聪明的她突然想起在家时,大人喂小孩的办法。于是,她把饭先放进自己嘴里嚼烂,然后用嘴一口一口地喂进战友的嘴里…… 一个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的热血男儿,此刻却失去最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需要一个年轻女战友为自己如此付出,曹中林心里难受至极。可是,对王清珍来说,看见身负重伤、生命垂危的战友能吃点东西,比什么都高兴,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为防止曹中林伤口化脓,医生给他开了几片磺胺。可是,他连饭都不能吃,又如何服得下去药片?于是,王清珍又采用喂饭的方法,先将开水和药放在自己嘴里溶化,然后再用嘴喂给他。 在翻看王清珍老人的影集时,在众多的老照片中,我发现了这张用嘴喂药的照片,照片底端附了一张长方形的白色纸条,纸条已然泛黄,上面用黑笔写了一行小字:1952年11月军45师宣传科高亚雄上甘岭时坑道真菜洞。 为了更好地护理伤员,王清珍已十几天未曾合眼。某天深夜,正在巡视伤员病情的王清珍,突然听见几声微弱的呻吟声,循着声音用手电筒一照,发现是曹中林排长。他的脸色很差,头上冒着细密的汗珠,她赶紧走过去问道:“同志,哪儿疼?”“我……我要……”曹中林欲言又止。王清珍心领神会地问:“要解手吧?大解还是小解?”他低声地回答:“小解。”王清珍立即转身去拿罐头盒接尿,当她帮忙脱裤子时,他很吃力地用缠着绷带的手推了推说:“我自个儿来吧!”于是,王清珍习惯性地转过身,走到一边去。“哐当”一声,罐头盒落于地面。王清珍猛一回头,发现他根本握不住罐头盒,她心疼地走过来说:“同志,你连死都不在乎,还在乎这点事吗?你要知道,我们是患难与共、风雨同舟的战友啊!还是让我来帮你吧!”这时,他才勉强同意。作为一名卫生员,王清珍心里全是战友的健康,顾不得自己的羞涩,她替伤员解开裤子,小心翼翼地将罐头盒接上去。可是,几分钟过去了,仍不见尿液出来。 原来,曹中林因腹部中弹,泌尿系统受到重创,已经不能自行控制大小便。王清珍见此,用手摸了摸他的小腹,发现圆鼓鼓的,显然已胀了很久。必须立即导尿!否则,极有可能导致尿中毒及至膀胱胀裂造成生命危险。想至此,王清珍立即找来导尿管,涂上润滑油。可是,导尿管塞进尿道后,尿液还是一滴也排不出。情况愈来愈严重,他喘着粗气,头上汗珠直淌,面孔因痛苦开始扭曲变形。 见此情景,王清珍心如刀绞。这时,不知哪位伤员说:“要是我能动一动就好,即便是用嘴吸,也不能看着他被尿活活憋死啊!” “用嘴吸?”这倒是一个方法,王清珍眼前一亮,可很快又迟疑了,毕竟自己还是17岁的少女啊!怎么能……可是,看见自己的战友被胀痛折磨得生不如死,她立即跪在地下,含着导尿管,使劲一吸——通了!一口、二口、三口……尿液终于流进了罐头盒。 从来都是流血不流泪的曹中林,感激地拉着王清珍的手,像孩子一样失声而哭…… 后来,在王清珍的细心护理下,曹中林不仅脱离了生命危险,还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并回到祖国的怀抱。 在战友们心中,王清珍就像一位战火中的天使,默默地释放温暖,从未听见她喊一声累叫一声苦,小小的身躯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其时,任第15军参谋长的张蕴钰曾赋诗赞曰:读毕饮泪犹未已,战士功能可齐天。女杰忠贞魂妖娆,血肉光华展情意。 举世皆知,上甘岭战役和长津湖战役一样,无论就其残酷性还是重要性,在古今中外战争史上都是不多见的,而革命英雄黄继光就是在上甘岭战役中牺牲的。 当时,敌我双方正处于激烈的争夺拉锯战,即使我军恢复了一些表面阵地,如果在20分钟内筑不好工事,敌人还会再次反扑过来。在如此激烈的战斗态势下,运送前方烈士遗体十分困难。在黄继光烈士牺牲后的第四天,一名男战友带着王清珍等人,瞅着战斗间隙,将黄继光烈士的遗体抢运下来。 王清珍和战友永远也不会忘记眼前这惨烈的情景—— 黄继光烈士左肩挎着的包、右肩挎着的水壶和手电筒,满是弹孔,胸腔被敌人的子弹打烂,像马蜂窝一样,肉被带了出来,形成一个很大的血洞。由于血干的时间较长,加上那年冬天朝鲜天气异常寒冷,血衣紧紧地粘在身上,无法脱掉。王清珍和战友们先将黄继光烈士脸上的血迹清洗干净,再用温水将血衣浸湿,使衣服和皮肤分离,然后用剪刀一块一块地剪下烈士的衣服。 据王老回忆说,在给黄继光烈士穿新军服时,他高高举起的双臂僵硬得怎么也放不下来。怎么办?王清珍和战友们一商量,便用铁丝吊着四五个小汽油桶烧水,用烫热的毛巾敷,敷了好几天,僵硬的双臂渐渐软和下来,才得以穿上崭新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军服。 整理黄继光烈士的遗体时,王清珍和战友们的眼泪没有干过。 上甘岭战役结束后,王清珍被上级授予二等功和二级战士荣誉勋章。1958年,王清珍出席全国第一次青年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会时担任团中央书记的胡耀邦接见了她,握着她的手高兴地说,你就是上甘岭中的王兰形象! 因王清珍在上甘岭战役中表现突出,电影《上甘岭》以她为原型塑造了王兰这一角色,又因为电影演员刘玉茹的出色演绎,使得王清珍的名字被越来越多的人所熟知。可是,面对如潮的赞誉之声,王清珍却谦逊地说,大家都说我是王兰的原型,其实在抗美援朝战场,有许多和我一样的女卫生员,她们做得都很好,她们都是王兰的原型。 2021年,央视《经典咏流传》节目,通过云视频连线了85岁的王清珍老人,主持人撒贝宁问王老,回国之后,这个电影《上甘岭》您看了吗?王老回答说看了。撒贝宁接着又问,那您知道电影里那个王兰是用您的原型来创作的吗?王老说,开始不知道。医务人员和上甘岭所有女同志都参加了战斗,都参加了护理,所以我就代表医务人员和这个女同志,我没什么可骄傲的。简单的一句话,令主持人和在场之人无不为之动容,演播厅顿时响起热烈的掌声。 1953年,抗美援朝战争结束,美帝国主义无条件投降。王清珍从朝鲜回国后,1955年被确定退役。可是,她对部队一往情深,不愿离开培育她的人民军队,便对领导说,我一不要工资,二不要服装,只要能为伤病员服务就行。领导被她的诚意所感动。就这样,她被留在了部队医院。1958年,部队动员女兵复员,家属还乡,王清珍带头响应,回到北京老家,在东城区科伟医疗器械厂当工人。 1966年,根据国务院、中央军委的通知精神,王清珍第二次穿上军装,1982年从中国人民解放军空降兵第15军卫生处副处长岗位上退休,1987年在湖北省军区孝感离职干部休养所居住至今,也就是我采访王清珍老人所在的屋子。屋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环顾室内,一面立柜、一个电视柜、一张书桌,全用朱红色底漆刷就,其色泽在时间的作用下已然褪却,透着浓郁的年代感。每件老家什被小心安放,不舍得扔弃换新,一道道深纹络里装满了故事,静静地陪伴着它的主人王清珍。 从朝鲜战场回国以后,许多战友给王清珍寄来书信,其中就有曹中林排长。他在信中提及了自己的境况,说下了战场以后就双目失明了,支撑自己活到今天的信念,是想知道当初救了自己一命的女卫生员的面容。他还说,自己还是通过孙子读关于上甘岭的文章,才知救命恩人是王清珍。他在信中真诚的表达了对救命恩人的感激之情。 时间宛若奔流不息的河水,几十年的光阴倏忽而逝,上甘岭的硝烟已然消散,多少故人幻变成墙上的黑白照片,就连相濡以沫近60年曾参加过淮海战役的老伴刘焕杰也已辞别人间。而今,唯有满墙的老照片陪伴着皱纹满面、白发苍苍的王清珍老人。可是,她并不孤单,因为她的背后是日益强大的祖国,她拥有人世间最刻骨铭心的回忆,回忆是一首永不凋零的歌,在她的耳畔不时地响起: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这是美丽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到处都有明媚的风光……